雪色红梅为谁开
书
关于妙玉,曹雪芹写了《世难容》一支曲子,表现了他对妙玉的看法: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年前在图书馆借来《名家图说妙玉》一书,正好近几日又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正讲到第四十一回,妙玉的正式出场回目——《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红楼梦》前八十回,妙玉只出现五次。第一次是第十八回,借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的回话,简介了妙玉的身世;第二次就是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的正式出场,短短几千字,把个清高孤癖的妙玉写得入木三分;第三次是第五十回,李纨罚宝玉到栊翠庵讨红梅;第四次是第六十三回,妙玉为宝玉的生日送去了“红粉笺子”,第五次是第七十六回,中秋月圆夜妙玉和黛玉湘云一起作诗。
听我说出来一回一回的,好像很有研究的样子,其实不然。只因为妙玉在整本书里出场的次数太少,所以我看的这一本《名家图说妙玉》,总共六章三十位学者写的三十篇文章,没有哪一篇不会把这五次出场面面俱到。所以,我就是想不记住妙玉的每次出场也难。
此系闲话,言归正传。
《名家图说妙玉》里,关于刘操南老师的妙玉寡妇说,我是不认同的,不管是林之孝家的直接叙述还是妙玉的表现,都可以看出妙玉是未出阁的少女;关于萨孟武的妙玉假清高的说法,我也不认同,认为妙玉起初不去荣国府是在端架子自涨身价,甚至可能是为了引起宝玉的注意,这样的说法实在有点牵强附会;关于刘彥顺老师的妙玉乖戾乃性力压抑之变相说,我也不认同,甚至于说妙玉对于茶艺的研究、善博弈、精音律、通园艺、长诗书等,“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性力的转移与升华”,照刘老师的观点看来,真是无处不性力了,更有甚者,将绿玉斗与物恋倾向联系起来,认为把绿玉斗给宝玉喝茶,是为了间接接吻,将梅花喻为性的隐喻,如此等等,我实在不敢苟同。
在该书里,我最认可的是曾扬华老师的“黛玉妙玉一体说”。黛玉是妙玉的红尘,妙玉是黛玉的古佛青灯。两人的身世之一致就不用说了,都来自于苏州,出自于读书仕宦之家,父母俱已亡故,两人皆自幼多病,文墨极通,经典极熟,模样极好。性情上,黛玉是出了名的小性儿,嘴巴比刀子还利害,出口刻薄伤人,不讨大观园里除宝玉外所有人的喜;妙玉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贾母也不放在眼里,刘姥姥之流更不用说,连这些人坐过的地方也要用水洗过的,所有人对妙玉自是不喜的,连最忠厚老实的李纨也觉得她讨人厌。曹雪芹这枝笔,实在太精准,众人不喜妙玉,只消举出李纨这个最忠厚的人不喜欢她也就行了,自然忠厚不如李纨的众人,是否喜欢妙玉,就显而易见了,所以妙玉是“好高人愈妒,过洁世人嫌”。
黛玉的父母,如果在黛玉小时候体弱多病之时,听了和尚的话,将黛玉送到庙里当姑子,那就是现在的妙玉。如果妙玉没有进庙里,那也就是现在的黛玉,家世不输于黛玉甚至过之,才貌也不输于黛玉,如今只因进得庙里竟成了比戏子还低的最低等的人。成了最低等的人,却又不甘于这最低等的命运,自视孤高,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不安分,也难怪得要讨所有人的嫌。看她对刘姥姥的嫌弃,自可猜测她的平日为人。虽则有邢岫烟半师半友情分可以稍为她正名,可惜她也没落得岫烟一句好的评价,“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其为人的失败可以看出。
黛玉妙玉本为一体,只有身份的不同。可是只隔了这身份,就有了大不同。
黛玉的泪水是为酬谢宝玉的前世灌溉之恩,她一世的炙烈痴情只为宝玉,她可以在众人面前剪穗子闹性子,她为宝玉哭得眼如桃儿一般,最多也只会得到凤姐的一番戏笑。可是妙玉的红梅花开为谁?李纨罚宝玉去向妙玉讨红梅,“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映着雪色,胭脂一般的红梅,迎着寒风怒放。为什么读到这里,我总感觉有无边的凄凉。妙玉是谁?是佛门中人,是穿着袈裟的人,是伴着青灯读佛经的人,纵然她对宝玉有千般爱慕万般欣赏,也只能深埋于内心。
林乃初老师的一段话,我觉得实在表述准确,“黛玉妙玉所追求的都是爱的自由,在自由的爱的道路上,黛玉遇到的是阻力,所以直到事败前,她始终是生活在美好的希望之中的。又,倘若‘三月香巢初垒成’实指‘木石前盟’,则林黛玉甚至是有可能得到了贾宝玉的,至于此后又出现什么悲剧,那就不一定是爱的悲剧了。但妙玉在爱的道路上所遇到的就不是阻力问题,而是爱的权利被剥夺的问题,所以妙玉的爱是在绝望中产生,在绝望中进行,在绝望中幻灭的。”
隔着身份,隔着袈裟,妙玉不能说悲喜,没有权利表达对宝玉的爱,这才是真正的悲伤,绝望。好像是蒙田说过,能说出口的悲伤都不是真正的悲伤。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我”因为失去了所爱而满眼含泪,直到发现蒋百嫂失去了丈夫却甚至不能满眼含泪,才知自己的悲伤还不是极致的悲伤。
妙玉对宝玉的欣赏与爱慕,只能远远地在内心里煎熬,甚至是看几眼都不能够,递一封信来也会引来众人的非议,因为不合佛门的规矩,不合礼教的规矩。这样的爱,怎么不是在绝望中产生,在绝望中进行,在绝望中幻灭。或者说,甚至于没有爱的开始,又何论进行与幻灭。
红梅花开得那么美又怎样,宝玉对妙玉再欣赏又能怎样?妙玉再孤高绝艳又怎样?“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
黛玉葬花,只为了让花有个好去处“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泥掉渠沟”,可是同时她也自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妙玉气质美如兰,却依然落得污泥掉渠沟的命运。
再看,无论是今日盛开的如胭脂一般的红梅,还是孤高万仞的妙玉,无论是富贵的讨花人,还是讨厌妙玉的忠厚稻香老农,或者是被妙玉嫌弃的粗俗之人刘姥姥,最终都是要走向空虚境地,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样想来,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那么,人生的计较又有何意义?如果不计较,人生又有何意义?
文章评论
元洲兄
此文最妙处,在结尾的那一句: 人生的计较又有何意义?如果不计较,人生又有何意义?
明月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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