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的微音——文心
个人日记
文字。文字是自由的象征,是一道精神出口。人在生活中缀网结蛛,总有一些妥协、隐忍,甚至压抑,以此成全一份于人于世看去的完满。人之所以需要精神世界,是内心深处渴望释放、表达,甚至松绑,戴着面具的写作,无异于对自我灵魂的背叛。落笔,不欺骗自己的心,等于对这个世界拿出了最大的忠诚。
“我们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过,因为我们可以由自己给予它深沉永久的意义。”宗白华在《歌德之人生启示》中言。精神自由,让人在岁月静好时见到花开,在萧索之境时风度不改。沈从文、周作人、丰子恺们,在牛棚里依然惜花、写字,作画。相信,文字赋予的内心生活可以有真正的超越性,让人独立,高贵,尊严。
“道”与“器”,用到文字大约就是“言说什么”与“如何言说”吧。庄子,算是中国文学早期绝佳的典范。他的宇宙观与文字里,“道”,无处不在,“器”,纵横逍遥。好的文字,一滴水,可以见出一片海,一片海,不会失却一滴水。
“知止”,弘一法师这幅书法引人思量。没有一滴水可以汇入所有河流,一滴水只有一滴水的命运。天性驱光向暖,将生命的温度看得高于一切。或许,有一些刀锋般的深刻,有一些来自黑暗的洞明,将注定错过。那又何妨?有限之身在尺天寸土开花结果,正是止处,让人懂得了对生命圆缺的尊重、安然、顺服。
“风格即人”,布封说得言简意赅。梵高的向日葵色彩何等刺目,近乎一味芥末,呛得人喷泪,若不如此,梵高怎会成为梵高?莫奈的睡莲却是静美,恰似一位闲妇,瓣瓣摇曳着悠柔,由此莫奈成为莫奈。风格无高下,或浓烈,或简净,无一不可,要紧的是体已、取势、顺意,如风行水上任其自在流淌,贯成一脉。
为何一篇文字可以打动人心?是辞采么?是文化么?是才学么?也许,文字的确需要合宜的衣裳,不过最大的力量,莫过于内在情感的温度。刘勰言:“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王国维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令人心动的,非字,非景,而是笔尖下流淌出了一脉一脉的人性。
老庄是中国懒人哲学的发端者。“无为而治”,懒不懒?似乎生命不在运动,却在静止。这么活,真象一棵树了。根驻一处,可那身上的枝叶花朵却随季侯在风中不住地消长流转。“无为无不为”,那是生命与天地相齐的律动,每一次呼吸,每一声脉跳,每一季转换,每一轮生死,不思不言,静静地顺其自然。
懒慧,忽而这两字突降脑海,赶紧记下,这大约是上天附我耳来解《山木》其意吧。想庄子当年行于山中,见一大树“以不材得终其天年。”材与不材,于资质于际遇真不好只浅论高下,成材,固然尽了有用之力;不材,在潮涌之地沉潜遗落,因着不沦器物,刀斧之迹尽免,不正可获得生命本身的自足自得自由么?
庄子有句: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听庄子言道,无处不在。我听到,道在远方,也在此乡。道在神圣,也在平常。道在琼楼,也在陋巷。道在繁华,也在凋霜……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大约是世上最难的一诫吧。每个人带着已心度人度世,若能安然自守,不轻率审度他人,不失我,也不唯我,世界该会如那一轮皓月,升落得多么清明。
郑板桥家书有句“写字作画是雅事,亦是俗事。”他作雅俗之分,本因一者为业,一者谋生。今日读来,也是默然心会。读书写字真是且雅且俗之事,精神沐浴淘洗心灵,如履人间仙境,可称为雅;烹煮字句饮浆灵粮,如度平常日子,可称为俗。如枝上飞花照映水中萍影,两两相望才见出了百年好合。
《红楼梦》与《水浒传》,如果选取女性人物形象分析这一个座标来比较,前者写尽了天下女性的美好,而后者没有一个美好的女性。单从这个层面来讲,《红楼梦》体现出了曹雪芹在性别观念上的平等健全,在文化上对儒家纲常的反拨超越,从而不只是文学的丰碑,也可称中国文明进程中的认知进步。
沈从文曾对评论家说 “你们单知道我文字的清新、故事的美丽,文字背后的辛酸,却照例忽略了……。”这句,令人深深地动容。故事是什么?文字是什么?如果,没有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美好又如此脆弱,一个人的心情,为什么会在文字的深潭中无声陷落,坠入延绵于世的忧伤?
读余光中《记忆象铁轨一样长》,有儿童相见之欢。自己也从少年时便对火车一见钟情。如今,坐与不坐,火车,都已漫升为情怀上的乡愁一种。喜欢火车什么?站台,车窗,暮色,树木,炊烟……。自始至终的“哐当”声中,一一,都是眼前贴着地气的风景,比单调更单调,比美丽更美丽。处处告别,时时相遇。
余光中《朋友四型》很有意思,将朋友分为: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又想起王国维曾言:可敬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敬。心有戚戚。生活中,谁都喜欢有趣之人,若还格外可敬,真愿意提把灯笼去找。那人,藏在灯火阑珊处?
刘勰《体性》篇言:“因内而符外”,心有芝兰,清香自溢。神情,言语,举止,志趣,如流动的云水,会见出一个人的内在品格。衣会旧,妆会残,人会老,唯好品质象颜回不改其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读过张爱玲一句,大意是,“人生的趣味,全在不相关的事儿”。信的,眼底的花香,发梢的风吹,暗藏的情怀,无用的清谈,……,太多太多,值得人在海棠树下,散淡一世。
读到龙应台的《目送》,唏嘘不已。父母、夫妇、儿女、朋友,人生一场,终是要一个人走,那一天,让最血性的人安祥,让最胆怯的人勇敢。身如蜉蝣,片刻也当尽兴啊。夏花开时,莫辜负,莫虚枉。
听,梁文道《我读》如是说:“读书到了最后,是为了让我们更宽容地去理解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世界有多复杂,书就有多复杂,人有多少种,书就有多少种。”阅读,是有因缘有取舍的幽深之径,与心相投的,是镜花水月;与已相异的,是他穴来风。读书成水,有容乃大,修的是由眼及心的境界。
为谁写作?每个人都每个人的理由。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答:“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个,就是我自己。”怦然听到了诚实的心灵回响。写字,只愿驱从于不可抑制的生命激情,也许只为自己,也许为心所爱,或是廖廖的深深的几个,或是天边的流转的自然,或是宁静的澎湃的艺术。只为个体,不为全部。
读现代文,不经意发现多篇都讲到教育。那些理想的、开明的、审美的名家篇章,每每令我叹服。唯朱自清的《儿女》,文字里写尽一个平凡父亲的种种无奈与悔意,读后,凝视着孩子沉入睡梦纯净的脸,也回想为人母以来的种种不懂不知不足,作为孩子的贴身镜子,唯愿,自己不忘时常先擦己尘。
伍尔芙有部《墙上的斑点》,这名字让人意识流地想到那该是一个女人身体的一生,从白晰的面容、光洁的额头、柔瀑的青丝、平滑的皮肤,到脸上的斑点、额上的皱纹、染霜的银发、生育的伤痕,那是岁月给女人的斑点,不止残忍,也有庄严。看吧,为了完成爱,一个女人可以走得多么孤注一掷又多么幸福勇敢。
张爱玲的笔象一把手术刀,透过人间世象,她总能一下对准那块或隐或显的毒瘤,无偏无私,向人展示凉薄,偏要在生命华美之处露出不堪。她又很慈悲,对人性接纳的门槛低到尘埃,似乎洞明了人不过如此,命运不过如此,千疮百孔,男人借三分浊世的烟尘,女人借两分苍白的脂粉,依然可以乱世倾城。
萧红的人与文,是北方雪国的气象,壮丽而荒凉。她短暂的一生历经家国与情感的几度流亡,命运何等的沉郁顿挫。偏是那颗一路颠沛的内心,始终不失从祖父而来的憧憬与期盼。读她入骨,一字一字漫天飞雪,如从天来,不染铅华。纵使身如粉碎辗尘,她的悲怆中依然透着一丝微光,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净与纯。
林徽因的建筑文章弥足珍贵,如《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就充分彰显出诗性的审美品格与严密的逻辑论证的完美交融。她与梁思成多年为中国建筑文化披肝沥胆,积下一身肺病无悔无怨,在所有关于她的传说中,这是最令我感动与叹服所在。她让人看到有强大生命光芒的女人,可以从韶华一直绽放到墓地。
阅读,有时象是照见一面镜子,对视的是自己的心灵与人生;有时象面对一扇敞开的窗口,洞见了别样的生活与人性。所以,阅读爱情,阅读命运,阅读世界,如花临水,最终是在阅读自己。
在阅读中,体验到有的文字写得通透,世事皆洞明;有的文字,写得留白,止处有余韵;还有的文字,写得在半明半暗之间,有人性的探索与追问,不急于作笃定的论断,底子里有言说的立场与声音,叙述中却保持了客观与冷峻,将生命中的一切不可知与不确定,呈现为一种精神上的宽容、节制、深情。
有一种阅读,可以安放灵魂。过程幽深寂静,象一个人在沉默中走完一道长而曲的窄门。一路并无陆离之色,跳脱之物,驿动之心,却有沉厚之态,蕴蓄之实,浩翰之境,往往就在这样悄然的时刻,精神得以滋养与提升。面上如秋湖平静,内质已完成了一次剥落与澄明。
关于爱,成人可读的童话《小王子》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解读极是。爱,那一场风生水起,如天空挥洒光辉,太阳在爱,如拂晓沾湿花朵,雨露在爱。世代以来,爱为何物?爱在哪里?道它不明,寻它不见。真是有的,在不尽的汗水里,在纵情的欢笑里,在噬心的思念里,在守望的痛苦里。
散步,是养生的也是哲学的生活方式。古希腊亚里斯多德每天带领着学生们在林间漫步,创立了逍遥学派;现代美学家宗白华采撷中西云石,著出《美学散步》,这些言说曾沾着风中露草的天地灵气,身心如此,又怎么会囿于方寸之间书墨陈规呢?大约这世上一切的美慧,都如流云出岫吧,生于无碍的眼,无羁的心。
恽寿平言:“画以简贵,如尚简之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画论之中蕴人品。他一生清贫,卖画为生,却是恪守性情,遇知已时可将爱画随手相赠,不屑之人重金也不为之描一花一叶。人间的艺术,法天法地法自然,最后终是内化成一种精神品格,全然与创造者在境界上交汇合一了。
不诚无物,一直牢记。字与人同,可以不天成,少华美,缺智慧,乏诗意,最要紧一字一笔一言一行应当流淌着足够的诚意。这样的书写,这样的为人,也许如初初握笔的儿童,会失深失浅,却总有一份朴拙倾情的动人。
细节的关怀最是柔软动人。曾读《月台》,旧式家庭婆婆、丈夫、妻子三人两代共处,家境艰难时,每日一个鸡蛋专属男人。妻最后入桌埋头吃饭,吃着吃着筷子梗住,饭下竟藏着蛋黄,妻不解抬眼望夫,男人闷声道:吃吧。妻的眼湿了。想来,再是低眉不展的日子,有了这点润物无声的情意,也可以过成暖冬了。
史铁生的文字担当了生命不息的寻求者,在此荆途,他将自己置于无边黑夜的状态,诚实听从内心的深隐、细弱、破碎,真实呈现人性深处那潮汐般一脉一脉的微渺、变幻、莫测。与此相对,那些途中以神灵之姿宣告人生是非答案的人是多么盲目、轻浮、无知。洞悉生命,也许只需耳朵贴近内心,在寂静中倾听。
“我的生命只需好,不需长。”惊心这句,数日无语。有的文字不是隔岸观火隔水听箫,它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那么轻,不想惊扰任何人,又那么沉,让抑结心胸出不得声。为什么?看梵高会蹦出眼泪,读他生命末期的书信,他说自己在用生命作画。语言多余了,一同赏花写爱吧,直到最后一滴眼泪安静落尘。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朱自清《荷塘月色》这样起的头,隔了多年,隐隐记得那文的风物笔墨是工笔细描,但那荷是怎样的美近于忘干净了,忘不掉的竟是开头一句。在想,有时,作品呈现的是作者内心的真实,有时,或相反,当作者身陷泥淖不得其所,也许借艺术的观照来寻求对现实的疏离,升华,超然。
“乘兴而行,尽兴而返。”一思起王子遒雪夜访戴那份写意、畅快、风神就令人向往不已。生之前,未有人,空空如也,死之后,人不在,如也空空。能于天地行走呼吸倾泪含笑的不过数十年,除却一地碎屑两分纠结三分辛苦……,人能有几刻可堪尽兴?那所有的得与不得,也许真可居其次,有痴念,已足够美。
张岱,一个明末之人,也真真是袭了魏晋风度,短文《湖心亭看雪》,片片净白无一丝余尘,堪奇的是那寂至空无的亭子,竟升腾着炉酒,水泡沽沽,静谧地舒放着浓烈的热度,世间茫然时,最见出三两个痴人。痴,也如冬藏,越是深埋越是生长,只携胸腔跳动的真性情,任雪飞火,火燃雪,自成一界凛冽醉倒。
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更接近真实,这些人不是观念的化身,不担负起简单的善恶身份,每个人都是复合体,内心如同音乐的多声部,会发出几种声音。而人与人的区别,取决于在生命穿越各样情境之时,一念之间,哪一种声音更强,哪一种声音更弱。因此,陀氏的笔不是伸向理想星空,而是直接触及人心海底。
感觉,是第一真实,瞬间的质感只合体会。即使一支最精微的笔,以追风之速,也不过仓促补捉它的影廓。佛语“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真是洞明。可是啊,明知缄默最智慧,听红尘声声依然,春来摇唱烟絮冬往寒述孤寂。世上倒底凡人多,谁又不是呢?偏偏,理设篱笆处,正是,心潮萌动时。
“当下欢喜,一世欢喜。”真是体贴字句。每日,洗脸梳头出门,散发更衣入眠,有什么比肤发更体已的呢?可那发丝如繁星,谁人曾数清?一已之身尚难洞明,漫说什么他年悲欢情?当下这一杯,不思不量,全情饮下,沉醉地归沉醉,清醒地属清醒。投入片刻,便是在与一世交了杯。
“时间可以浪费在更美好的事物上。”不经意读到塔莎奶奶迷人的话,恍如深醉花丛。秋已晚,冬将来,衰败的将衰败,可是,也真好啊,把那大把冬日的光景变成一场舒缓的精神休眠吧,让时光是透着光透着气的,象花与叶子间隙的光晕,象爱与被爱怀想的神秘,有些氲氤漫绕,又还瞧见几分童真气自在地跑。
有时,流泻而出又起念遗忘的或许是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读李叔同《悲欣交集》的书信,几次见“阅毕即焚”,有些心惊,有字可写便是有情挂怀如水流淌,刻意而忘可又是不堪传于人世。写与不写,忘与不忘,如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游荡。
“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亚里斯多德的观点令人激赏。人生在世,难免为自己设前方的路标,或以人,以事,或以物。有时,因着过度崇拜与仰视,却一叶障目,从整体到局部滋生出了遮蔽与失真。平视,客观,审慎地观圣人读经典,并不失尊重之意,还会添体恤之实,使之不至沦为化石,可嵌于世,流成活水。
有没有一个字,是心中的最爱?“光”,一定是这个字。在文字世界里,见过最难忘的名字是“光和盐”。一个人,可以欢欣,可以宁静,可以悲伤,可以粉碎,但不可一日心中无“光”。一个人,可以读诗,可以作画,可以饮茶,可以醉酒,但不可一日生活无“盐”。
文贵简净,也怕太简净,剔得离了地气。这好比住在过于洁净的旅店,漆味犹存,簇新得陌生,不见尘屑,下脚入室都似乎是一种亵染,每一个箱柜空空荡荡,如荒凉的洞穴,每一处细节,都礼节又疏离,无言提醒着,你与这一窗一几一床一被之间,来是偶然,去也是偶然,交托不了多长的光阴,你,只是它的过客。
所喜文字,简净是根,又保留着有生命感的细枝末节。就象是家,窗明几净,让人感觉亮堂,厅房,总有几样旧物随性地溢出,厨房,隔年的一二瓶罐还倚在角落,少许的凌乱,象春风来时那一片扫不尽的乱红烟絮,透着尘气,人气,真气,就是那么有体温的,有情绪的,有生机的,来来回回地荡涤着生生不息。
好作品该是怎样的颜色?是满天繁春?还是黑白二色?思量,遮蔽与虚假,常暗通款曲;绝对与粗暴,或一纸之间,好与之隔岸相向。愿,是在看见一个完整的世界,途经复杂,幽暗,莫测之境,一路存疑,自省,探寻,不止于单一的薄纯,不坠入杂芜的乱渊,因着光照粹炼如归,一路曲折地向善,尚美,趋真。
热爱沈从文,除了他前半生的执着文字,还因他后半生的断然封笔,乱云飞渡之际,他从此古物埋身。虽说时代的倾巢之下难有完卵,但他内心不怕弃绝,甘以边缘、落伍、孤独的姿势,逆向独行,走得沉默、温和、坚定,什么时候都不屈从、不跟风、不异化。大写的人,无论踩在多么肮脏的土地,美善终是不弃。
《边城》,第几回读了?记不清,每一回感觉又不同。美好与悲伤,哪一样更多呢?这一回,似乎觉得是悲伤。我以前怎么读翠翠都象一个空灵的梦,没醒似的,远远地看,却看不懂。她的心事,象所有隐而未发的幽情,云淡风轻,又让人惆怅。但这回,我真觉得这个还不敢表达的小女孩,承受的苦实在是最多的。
闲耕。写博客的心境,多少暗合了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就是喜那点无关柴米的自在处,春风无意,拂了风筝,也喜没有江湖的边缘感,离那些名字叫作中心的诸人诸事们,远一点,再远一点,字如淡茶,闲时自己饮下一杯,抚心,若友人打这儿路过,歇下一脚,对饮成秦汉明月魏晋风,这又是多么快意的人生。
读书。读书读到呆读到痴,都成可爱,却万万不能把活生生的人读死了去,上街买鞋不以脚试非要回家寻尺可不就是?墨迹里熏生出烟火气,纸张间活泛着草木香,行文走字是人间别样的山一程水一程。若消弭了界限,如水天极处成一色,何用区分漫卷风华处,哪一味散着书香?哪一味来自生命?
生疏。写字,时有捉襟见肘的短处,最感无力在于二,一为风景,在水泥地上成长的孩子,从小没有在田野疯跑过,早早地钻进纸墨森林,对自然是隔窗而赏,而非打成一片;二为男人,他们对自己一直类于遥远的物种,隔膜,费解,在水星打量火星,从来没真正明白过,风马牛如何相及,要懂,来生做个男人试试?
“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隔了多年再读三毛,拨开异域、流浪、自由的元素,从海面的碧蓝,直落到最深的底蓝。只有在天堂里梦得不肯醒来的人,睁开眼,发现离别在身旁催人画押时,才会如此伤怀。一切太美太好,手里得的已多于心中所求,不敢更多期许,只想一遍又一遍默念到沙哑:但愿人长久。
有限。在美术馆一角小小的书店里,翻到几本怦然心动的书,《天真的人类学家》,《亲爱的提奥》(梵高信简),《生命清供》,《德兰修女传》,敛声静气,灵魂拔地飞到另一个世界似的,可又那么绝望,一生,一定会有很多的书是读不完的,甚至是不曾听说的。对于一切贪恋文字者,这注定是一场半途疲尽的精神之旅。
阅读中,谁的文字令自己低进尘埃?记忆里,是德蕾莎修女的那些话。朴素,谦卑,柔和,充满了爱的力量。这个瘦小终生不婚的修女,信仰使她如此美丽,她赤脚旧裳走到哪里,就能把爱带到哪里,哪怕是战争区、是瘟疫地。活着就是爱,她这样说,也这样行,这样的人曾与我们同在,使人不至对世上太过绝望。
内心。“你要保守你心,胜于保守一切。”一株路边草,不知下一刻会遇到手的轻抚,还是脚的贱踏。人不也是么,谁会知道明天的道路?如果,命运与心意捉了迷藏,求一块饼,却被石头砸中手,内心的失望也许甚于身体的疼痛。这时候,安静吧,更安静些。泥尘,阻不了莲花开;戾气,折磨不掉内心的美好。
契合。读杨绛《我们仨》时,被两页并放的三张黑白照片深深打动,钱钟书、杨绛、钱媛一家三口各自在书桌前读书写作,那一刻,他们各不相扰,沉浸在自己的墨色世界,彼此精神又极度地契合。在一起,就是过日子,肉身需要过日子,精神也需要过日子,他们就是那么彼此懂得,安安静静地过了一辈子。
包容。年轻时,钱钟书与杨绛有一回相争激烈,身为学者,为的竟是一个词语的发音,一时间,两人说了很多伤害彼此情感的话。那之后,他们各自反省,允许存异,不再相争。一生里,有情之人也难免纷争,不伤害,是底线。常常,先妥协,先言语恳求的那一个,并不一定有错,只是懂得,包容比面子更象爱。
苦难。木桶承重,取决于最短的一块木板。同样,摆渡人生不被倾覆的点位,不在顶峰,而在低谷,那些哭泣、挫败、无望过的日子是值得感激的。《旧约》里的约伯真是苦到不能再苦,他承受,他悲伤,最后,他赞美,他歌唱。命若琴弦,断过的那根,垫在人生的最底层,是埋在骨中的刺,在最薄弱处,铮铮作响。
内心,会是世上最深沉的风景。阅读梵高书简,厚厚的都是文字,浩瀚壮丽,没有直观的绘画作品,是心灵开出的“向日葵”。平实,象良善的邻人;敏感,象囚笼的困兽;愁苦,象破裳游街的王;悲悯,象颤栗的雷电。字里奔出的是火球,燃烧着光焰。这个人啊,一生象孤儿被时代弃绝,却守在离神最近的地方。
遗憾。“婆娑”,二字树木扶疏,生得美。“此树婆娑,无复生意。”此句为槐树垂老,一声叹惜。佛语“这是一个婆娑的世界。” “婆娑”即遗憾。浮世花间一壶酒,每一滴都尽欢,等换了光景,在孤苦寒病中转个身,打开生命的皱褶,一道繁春一道寒,糅在一起,从美里承受哀愁,再从哀愁里寻一点儿美。
至简。读《我们仨》,感动到并不急于掉泪,把杨绛平缓而悠长的晚年叙述,当眼下世界的稀罕物用心藏下了。钱钟书和杨绛,处在前后动荡左右风月的时代,始终把一张书桌当成万亩良田,安份地读书,安份地生活。不在左顾右盼中迷失,是他们真正地聪慧,万水千山看在眼里,情感,从业,生活,选择修身至简。
“谁非过客?花是主人。”花下诗文万千,格外难忘这一枝。多少的借花抒怀,如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那种种多情,都是人的情,不是花的情。花本自然之子,它绽放,它凋谢,从不是为人而来。泥土、阳光、雨水,才是花的伴侣。人赏不赏花,爱不爱花,与花的生命过程何干?过客来且去,花自无情开。
善待。每天都有人相遇,有天都有人离别。什么时间?会在哪儿?会遇见谁?缘份的对象、次数、程度、过程、结局,都是上天给的奥秘,充满了偶然性。上天的那只手,就由着上天吧,不强索,也不推诿;那么自己呢?把手伸出去,过往不怨,未来不求,最要紧,好好的好好的善待当下,每一个人,每寸光阴。
无语。再读朱自清的《背影》,真是好。通篇无一字漂亮,也无一句锦言,亲情就象冬藏的棉花,在天寒之际,敦敦厚厚地铺盖在人身上,不着一字,尽得温暖。为什么?人在至亲面前,往往是辞穷的样子,大约在最真情的时候,人是没有心思作文章的,语言丢盔解甲褪到一边,把满腔肺腑掏出来,轻轻地,就行。
无迹。若一切存在,都需要至少一片鸿毛的凭据,当没有放在口中唱在歌里写在纸上时,爱,又在不在呢?若在,那些抑结于胸的爱在哪里存放。辗转,流放呢?一滴雨水,从天而落,坠地的瞬间,就白虹般地不见了。这情景,象沉默中的爱,是在水中写字。无迹,存在。
妙不可言。叶燮说“诗之至处”,“其寄托在可言可不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不独诗,人间体验,比如性爱,自然,艺术,真是只合在纯粹本身的生命感受中登顶。言说这些,是在尽力用语言、感性、逻辑等种种方式作事后的追忆、还原、阐释。体验与言说,象生命与影子,倒底生命才是本源。
人有多少种,艺术就有多少种。十幅毕加索的作品,可能生出十个毕加索,四十幅《睡莲》,只驻着一个莫奈。辐射的张扬的变幻的作品,以云蛇一样的不确定,不安感,陌生化,冲击着惯性的平庸。沉静的温厚的恒定的作品,象月光一样,给人永在的安慰。观艺术,随性而游,以一当十,可,十终归一,也可。
阅读者是孤独的猎手。信息丛林,杂草蔓生,虚蛇挡道,十之有九,在徒耗眼和心。有时,要迈过重重的烟瘴,才能寻到藏于渊地的那颗珠子。就象,凭借现代交通工具通往山林,不得不一路咽下伤心的尾气,才能吸到一寸清新。寻见,遇到,是灰霾中尚未淹没的奇迹,形同广漠荒地生出了月印沙地,不枉此行。
文:贾柯 图:网络 整理:岸芷汀兰
文章评论
一盏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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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肖邦
芝兰素心,香茗醉人。“知止"系与自然和谐,羡友心境。[em]e160[/em]
心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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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知
全面透彻的析文,经典干练的概括,喜欢[em]e100[/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