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复:紅樓悟語(上)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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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有的是为了立功立德,有的是为了立言立名,有的是为了製作一把钥匙去打开荣华富贵的大门。而最高境界的写作,是为了消失。林黛玉的《葬花辞》,是最感人的伤逝之诗。她写这首诗,就是为了消失,为了给生命的消失留下一声感慨,一份见证,一种纪念。曾有一个生命如花似叶存在过,她也将如花凋残,如叶消失,为了纪念这一存在的消失,她才写作。消失的歌,唱过了,消失的方式,准备好了,那是简朴乾淨的还原:“质本洁来还洁去”,没有奢望,没有遗嘱,只留下一个曾经发生过的高洁的梦。“为了忘却的纪念”(鲁迅语)是痛,“为了消失的纪念”是更深的痛。消失不是目的,不是世俗的有,但它合更高的目的——澄明充盈的无。曹雪芹着写《红楼梦》也是为了消失,为那些已消失的生命留下挽歌,为将消失的生命(他自己)留下悲歌。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第50回)
    这是元宵节游戏中,史湘云编的灯谜,实际上是一首牌名为《点绛唇》的词,让人猜一俗物。李纨、宝钗等都不解,倒被宝玉猜中是“猴子”。众人问:“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连一俗物都可作如此艺术提升,连一灯谜都写成真诗真词,每一精神细节都如此精緻而有诗意,这便是文学作品“质的密度”。这部巨着永远说不尽的原因也在于此,既有广度、深度,还有密度。这则谜语,除了把猴子用诗语准确地描摹之外,还把《红楼梦》的哲学观与人生观也表现出来。曹雪芹观物观人观世界是庄子的《齐物论》和禅宗的不二法门,是把握整体相而扬弃分别相,所以不喜欢红尘游戏中的“溪壑分离”。而在人生观中则断定名利乃是幻象,它只有暂时性而无实在性与永恆性,所以是“后事终难继”。写小说只讲故事只铺设情节容易,但创造这种诗意的精神细节却有很大的难度。
    
    贵族府中的富贵人并非人人都贵族化,其精神气质、风度形态可谓千差万别。倘若加以区别,大约可分为四类:一是形贵神俗,如王熙凤、王夫人姐妹等;二是形俗神贵,如尤三姐等;三是形神俱俗,如贾赦、贾琏、贾蓉、薛蟠、贾环、赵姨娘等;四是形神俱贵,如贾宝玉、林黛玉、秦可卿、史湘云、妙玉、李纨、三春姐妹等,贾母也属于此。如果以此尺度划分,有些人物可能会有争论,如贾政,有人会把他划入“形贵神俗”,也有人会把划入“形贵神贵”。我替他作了辩护,是认为他虽是贾府中的“孔夫子”,父权专制的体现者,但其品质及道德精神仍可界定为高贵者,不像他的兄长贾赦,身内身外皆是一大俗物。薛宝钗也是如此,虽然她老是劝戒宝玉要走仕途经济之路,但她毕竟满腹经纶,气质非凡,也属形神俱贵之人,不可轻易把她划入“封建”俗流。曹雪芹的美学成就,是塑造了一群形至贵神也至贵的诗化生命,为人间与文学大添光彩。
    
    中国门第贵族传统早就瓦解,满清王朝建立之后的部落贵族统治,另当别论。虽然贵族传统消失,但“富贵”二字还是分开,富与贵的概念内涵仍有很大区别。《孔雀东南飞》男主角焦仲卿的妻子兰芝,出身于富人之家但不是贵族之家,所以焦母总是看不上最后还逼迫儿子把她离弃。《红楼梦》中的傅试,因受贾政提携,本来已发财而进入富人之列,但还缺一个“贵”字,所以便有推妹妹攀登贵族府第的企图。35回写道:“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且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番心事。”
     曹雪芹此段敍述,使用“暴发”一词,把暴发户与贵族分开。暴发户突然发财,虽富不贵,还需往“贵”门攀援,然后三代换血,才能成其贵族,可见要做“富”与“贵”兼备的“富贵人”并不容易。贾宝玉的特异之处,是生于大富之家,却不把财富、贵爵、权势看在眼裡,天生从内心蔑视这些耀目耀世的色相。他也知富知贵,但求的是心灵的富足和精神的高贵。海棠诗社草创时,姐妹们为他起别号,最后选用宝钗所起的“富贵閒人”,宝玉也乐于接受。他的特徵,确实是“富”与“贵”二字之外,还兼有“闲”字。此一“閒散”态度便是放得下的态度,即去富贵相而得大自在的态度。可惜常人一旦富贵,便更忙碌,甚至忙于骄奢淫逸,成了慾望燃烧的富贵大忙人。
    
    秦可卿的乳名为“兼美”,历来的读者与研究者都知道她身兼黛玉与宝钗两种美的风格。其实,兼美正是曹雪芹的审美情怀与美学观,而兼美、兼爱、兼容则是曹雪芹的精神整体与人格整体。无论是黛玉的率性、妙玉的清高,宝钗的矜持、湘云的洒脱、尤二姐的懦弱,尤三姐的刚烈、晴雯的孤傲、袭人的殷勤,各种美的类型,都能兼而爱之。除此之外,对于薛蟠、贾环等,也能视为朋友兄弟,更是难事。人类发展到今天,多元意识才充分觉悟。但在二百年前,曹雪芹早已成为自觉。曹雪芹是中国“多元主义”的先知先觉。《红楼梦》不是宗教,但有宗教情怀,这种宗教情怀便是兼美、兼爱、兼容的大宽容与大慈悲。
    
    数千年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个最伟大的“艺术发现”者:一个是陶渊明,一个是曹雪芹。两人的发现有一共同点,都是在平凡中发现非凡,在平常中发现非常。一个在身边的日常的田园农舍裡发现大自然的无尽之美;一个在身边的日常的贵族府第中发现小女子甚至是小丫鬟的无穷诗意。两位天才都在常人目光所忽略之处发现大真大美大诗情。这两项发现,与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一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一九二九年清华大学为王国维树立碑石,陈寅恪先生在其所撰的碑文中用“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十个字概括王国维的人格主旨。如果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语言方式让我们在曹雪芹的碑石上概括《红楼梦》的精神主旨,也许可用“尊严之生命,诗意之生活”来概述。曹雪芹显然有政治倾向,也必定熟悉宫廷裡的血腥斗争,但他超越了政治理念和政治话语,不把《红楼梦》写成政治小说,而赋予小说以个体生命的旋律,叩问生命存在的意义,在此主旋律之下,《红楼梦》表达的便是两大主题:一是追求生命的尊严;二是追求生活的诗意。后者便是德国诗人兼哲学家荷尔德林的那一着名提问:人类如何能够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而只有这样的主题才经得起岁月急流的冲洗颠簸。处在最坚固最黑暗的封建王朝专制眼皮下却最有力量地写出千古不朽的伟大作品,这原因不能归结为“勇敢”,而是他的天才选择:从基调、主题到笔触。
    
    读了《红楼梦》第54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便知贾母倘若年青,也是大观园女儿国的洒脱女子。她听了女说书人讲了《凤求鸾》的故事之后,批评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贾母所要破的陈腐旧套,首先是才子佳人的旧套。把文学理解为只是子建文君这类浅薄的故事,的确水准太低。贾母这一文学观,在第1回小说的开篇就已揭示,石头在与空空道人的对语中就嘲笑“历来野史”、“风月笔墨”,特别指出“佳人才子”等书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氾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
    小孙子(宝玉)和老祖母(贾母)共破熟套老套,这是值得注意的情节。《红楼梦》的基调是轻柔的,但其文化批判的锋芒却处处可见。这种锋芒是双向的:一面指向“文死谏”、“武死战”的皇统道统文化和“仕途经济”的功名文化;一面则指向淫秽污臭、坏人子弟的庸俗文化及才子佳人的陈腐文化。上层文化和下层文化的糟粕老套,曹雪芹都给予拒绝。要说“文化方向”,曹雪芹所呈现的路径,才是真方向。
    
    《儒林外史》的开头,先写王冕隐逸拒仕的故事,还有一点放任山水的清洁情怀。《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裡则只有抱负与野心,没有美好情怀。《红楼梦》之美是它不仅揭露了泥浊世界的黑暗,而且呈现了人间最美好最有诗意的大情怀。贾宝玉的慈悲情怀如沧海广阔,如太初本体那样明淨。而其他少女林黛玉、妙玉、湘云、香菱、晴雯、鸳鸯乃至宝钗、宝琴等,都有各自的高贵情怀,这些情怀或呈现于诗,或呈现于欢笑,或呈现于歌哭,或呈现于伤感,或呈现于怨恨,都让人看到黑暗地狱中的一线光明,也都让人感到人有活着的理由。《红楼梦》中的少女,每一美的类型,都是一种梦,一卷画,一片生命景观。贾宝玉对人间的依恋,便是对这些生命风景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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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到了唐代,才真正把“国”、看得很重,“国破山河在”的沉重叹息也因之产生。相应地,作家文人也把功名看得很重。到了《红楼梦》时代,贾政等仍然把国视为天,把家国之事视为“头等大事”。自己的女儿(元妃)省亲,简直是天摇地动,因为这不仅是家事,而且是国事。然而,贾宝玉对此无动于衷。而晴雯之死,他却视为“第一件大事”。第77回写宝玉知道晴雯被逐后丧魂失魄,回到怡红院时的情景是:“……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流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袭人知道他心裡别人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贾宝玉把晴雯放在价值塔上的最尖顶,把晴雯视为第一等人,把晴雯被逐视为第一件大事,这是《红楼梦》的价值观,把个体生命看得比家国更重的价值观。贾政父子两代人的冲突,不是封建与反封建的冲突,而是重个体还是重家国的价值观念的冲突。曹雪芹很了不起,他在二百多年前就把五四运动旗帜上重个体重自由的内容率先在小说中有声有色地展示于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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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亮并不等于美。长得漂亮的男子女子很多,但能称得上美的并不多。王熙凤长得漂亮,但不能算美。倘若不漂亮,贾瑞就不会那样死追她。形贵神俗之人不能算美。所谓美,是形贵神也贵。林黛玉、晴雯显得美,就是形神兼备。《红楼梦》塑造了一群至情至性也至美的人,其外貌超群出众,其内质又超凡脱俗,内外皆有熠熠光华,才、貌、性、情之优秀集于一身。兼美之名属秦可卿,其实,黛玉、宝钗、湘云、妙玉等女子都是稀有的兼美者,个个都结晶着大自然与大文明的精萃精华。最美的黛玉,不仅具有倾城之貌,而且拥有诗化的内心,她是至美的花魂,又是至真的诗魂,至洁的灵魂。王熙凤缺少这种内在光彩,只能称作漂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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