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往深而至挚【谬谬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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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月此日,赶夜路回乡,傍晚刚烧过的炕,潮气很重,人在湿热的床铺上,更容易嗅出久违的气息。静静靠在枕上,凭借嗅觉判断出来,右手边窗台上放着一瓶止咳糖浆,是母亲冬天里常喝的;立柜第三格是一小袋苹果,淡淡的果香告诉我,是镇上赶集时买的;桌子下面,有家酿的葡萄酒,它们中某一部分,该认识我,是这只右手曾将一颗颗成熟的葡萄粒挤进瓶子;窗缝里飘着烟气,细锯末慢慢燃烧的气味,木材里潜藏的自然品质,散发淡淡清香,烟里是一部讲述着自然的历史书。

 
木格窗,本是父亲亲手做的,先前刷绿油漆,而后又刷红。每到过年将玻璃一面面卸下来,大小人齐上,擦擦洗洗,用海绵,用报纸,用响声清脆的泡沫,洗干净的手掌也用了,内外正反,要擦到不染纤尘,才能在母亲那里过关。卸掉玻璃的窗户,风尽情灌进来,把一双浸了水的手吹到冰凉,以至于要它捏不住玻璃,摔成碎片,风正却好用碎片拍手一笑。几年下来,碎一两块玻璃是可以原谅的,等到所有玻璃被干干净净钉上窗户,剩下一块空荡荡的,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去割一块新的,母亲就用白纸来糊,最好再剪一朵大窗花装饰,在那修补好的窗前,摔碎玻璃的人把揪着心捋平展,对着好看的窗花一面欣赏,一面称赞,又赞的叫其他人怀疑其诚意和用意。


 玻璃窗最明净时,已是腊月底的日子。那种明净,像拿掉了平日里的什么,把整个屋子变得亮堂又清冷。连续多少天扫尘,才能坐下来静享一时片刻的整洁,想着檐下一家人,除夕夜举箸碰杯,透窗可以看到新年的烟花,听绵密的爆竹声,而杯盘间的身影也印在窗上,竟生出多少甜蜜的遐思。年底,扫屋洗涮,备办采买的辛劳,是该好好去感受的,这个过程里,积攒,企盼,一步步靠近,如同预约的会面,时间确定之后,带给人一段等待的喜悦。

 
正因这样,我多记着腊月里许多深夜,母亲踩着缝纫机为我们赶制新衣,各人挑选自己喜欢的纽扣和花边,抢彩色毛线为棉鞋的绑带坠上毛线球,衣服躺在衣柜里,隔几天翻出来一次,等着大年初一穿它的日子快点来;腊月二十三,烙干粮,用洗干净的木梳给面饼按出花纹,洒上白芝麻,茴香粒,香喷喷三张摞起来,放在风箱中间,上香,烧纸祭灶; 二十六赶集割肉,煮大骨汤炖一瓦盆萝卜菜,煮好的瘦肉肥肉大块大块放好,只撕一小块蘸了盐给我们解馋,其余的被告知等到过年来亲戚才能尽兴吃。


二十八仍旧赶集买菜,干果瓜子买回来,放在大竹篓里,高高挂在房梁上,可望不可及。一大盆面放在热炕上,蒙了被子,大概十一点左右便发得很旺,而这期间,最好没有无知调皮的孩子,胡乱拉扯被子,也没有人一脚踩翻面盆。蒸馒头也是要上香敬神的,一颗虔诚心才能蒸出好馒头。而我奶奶去世后,母亲就很难蒸出好馒头了,年底关键时刻,蒸出来的馒头发不起来,青疙瘩一个。这样馒头,据母亲说,被奶奶偷偷摸过了,中了邪。最坏的是,这些不好看的馒头须得自己家人吃一个正月,而父亲还得坐车去市里,在机场街的严寒中排长队,花二十块钱买当时雪白高挑的“罐罐馍”,专门招待亲戚,回礼。   

 
腊月最后一集,只有半天。赶早再去采办些遗漏的东西,或者等待降价再买的东西。这一天,不用拉车子去,也不必拿大袋子,照着兜里钱数的多寡,掂量估摸着买。对联门神年画之类往往降了价,牛肉带鱼还是贵,只是黄草纸包回来一小块,尼龙绳提着细瘦的两条,海带终于没有遗漏,花生米又多称了两斤,还有厚点的棉袜子,往往是父亲在那最后半日集上买回来,他走在寒风劲吹的街上时,挤在人群中时,在一块皮冻前犹豫时,可能突然看到杂货摊上的厚袜子,薄薄的鞋底加深了他的寒冷,他正好想起我们冻伤了脚,想起我们坐在被子里向他腿上蹭痒,总之,定是什么促使他买了几双毛袜子,不在计划之中的东西。


这样,除夕夜枕边的新衣服里,有多加了一双厚袜子,第二天早上穿新衣,新鞋子被袜子拥堵着,提不上的时候,就得用用鞋拔子,或者将鞋尖对着墙壁狠狠往脚上磕。踢麻了脚尖,夹痛了手指头,穿上新鞋,踩着硬挺的鞋底,走到路上之后,新年才真的从新处往旧里褪了,好日子里一种删减味道泛上来,莫名有点担虑不忍,又拽拉不及地随着那好日子,朝前去了。

 
此时,雪还是飘着, 每一年每一年如约而至。年味冲淡,要备办什么,深一想都是不必的。于是,无味地坐着,睡去,又徒然醒来,除了雪降下来,大片堆积着,覆盖大地,第二日早晨开窗雪还在飘,令人欣喜,又安心。以及,也和几人雪夜饮酒,畅怀以歌,且与那人一路踩雪有声,慢慢走着,在凌乱的脚印外侧,寻着未经打扰的雪地,留了脚印走一大段夜路,抬头看见雪花在路灯处缭乱,缭乱,深寂而从容。

 
我或该相信,一路走着的,无觉之间,已然铭刻并被记录,一往则深,深而至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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