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找到

个人日记

 

                           《麻脸娘子》

                                 作者:吴淡如

 

 

  
    十三岁那年春末,查凤忽然发了场热病。原以为只是受了小小风寒,休息一夜即安好,谁和半夜全身烫热,仿如置身于沸油之中,想开口叫奶娘,偏偏唤不出声音,只得一个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昏昏昧昧至天明,热度散了,冷汗浸渍内衫。人渐渐冰凉清醒过来,她才想起今天早上和小匡有约。小匡答应要抓新买的蟋蟀过来,和她比作蟋蟀诗。十三岁的姑娘已知爱美,见日头已高,赶紧起床梳洗打扮。

 

    一将镜子揽到眼前,查凤哎呀惊呼出声。镜中人是谁?可是她么

 

    奶妈闻声赶到,嘴里还叨叨念着:“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怎的不学细声细气些……你爹娘让你白读了诗书……大叫大嚷想吓死我老人家吗?……”待奶妈凑近看清查凤的脸,却也大呼出声:“啊呀!丫头原本已生得不美,怎堪再长一脸这东西?这是水痘呀,襁褓的时候长水痘通常不会留下疤,到这年纪才出痘子,搞不好一脸麻花……吴县的潘家怎敢要你呀……”奶妈是个没见过世面、紧张兮兮的中年妇人,一遇小事即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注:已经死去的母亲。)查凤见她那样嗟叹,不顾水痘长在自己脸上,竟觉得好笑起来,别生一份冷面旁观的得意。仿佛那长水痘的只是棱花镜里的查凤,压根不是她。

 

    “还笑!”奶娘白了她一眼,“若潘家看到你这副德行,还敢要你才怪?”

 

    “那最好。”查凤向奶娘扮了个鬼脸,咧嘴拍手:“我就跟小匡哥哥一辈子,吟诗作对多快活!”

 

     奶娘一听这话,暗道不好,劈头大骂:“死丫头,你一打出娘胎就许给潘家的人,这婚事可改不得,你这话会遭天打雷劈的,当心老爷夫人整你。”

 

    “你不要开口闭口潘家——”查凤把眉一竖,“我不认识什么潘家的人,他们也从来没见过我,与我何干——” 

 

    “女人要从一而终”,奶妈气在头上,又讲起了古训。“你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鬼……”

 

    “我管你什么人呀鬼呀,”查凤早就不耐烦了,恰巧又听见门外小匡哥哥的脚步声,赶紧把满头的黑发散开,放下来遮住大半边脸,搁一句话下来:“潘家一家给火烧死也不关我事——”

 

    “放肆,放肆……喂,你长一脸痘子还出去野,太不像话……回来呀……“奶妈在后头追,小脚歪七扭八,砰一声跌个四脚朝天。 

 

    廊外清亮的长呼来自杨小匡:“阿凤,阿凤,来看我的‘小勇士’……”中气十足的呼声,赶走了原来憩息在廊下柱檐间的雀鸟。吱吱喳喳的雀儿齐拍翅刺入阳光清蓝的天空。

 

    栀子花初开,香气随昨夜雨露蒸散开来。这天学堂不上课,又逢晴朗天气,杨小匡心情特别好,一早便捧了蟋蟀笼子到查家院子。两家都是苏州的官宦人家,都是从外地迁来的,分住的公家官宅,原本是个旧日贵族被没收的大宅院。这两姓住在一家已有十年,查凤和杨小匡同年生,也是青梅竹马,打从牙牙学语时相识。

 

    小匡十三岁这年,身干开始抽长,像院子里的瓜藤一样,一夜不见仿佛又长了数寸。查凤开始悟到男女之别时,她已必须踮起脚尖才看得见小匡的头顶了。两人的成长岁月也仿若两枝绵延相绊的瓜藤,是互相较量也是互相扶携。查凤六岁时绑小脚,疼得痛叫两天两夜,小匡看不过去,每每带她到后花园假山的石洞里,替她把裹脚布解了,缠不小的脚使奶妈大惑不解。小匡顽皮被父亲杖打,查凤始终也够义气的替他掉眼泪。再说,小匡上私塾拜师授业以来,哪一天功课不是由她分着做呢。 

 

    “啊……”走近一看查凤的脸,杨小匡手上的蟋蟀笼差点落地,再仔细瞧,杨小匡便嘻嘻哈哈笑:“一夜不见,你变成麻子了,有趣有趣——”怎么人家的的惨事给他拿去当笑话看呢。查凤背过脸,故意鼓起腮帮子:“这样嘲笑有难的朋友,不仁不义。你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查凤生了气,杨小匡不敢再施嘲谑:“开个玩笑,姑娘言重了。”查凤并非真正气恼,她一回眸便笑了:“喂,你可知道怎么治水痘?”“我二娘种过一种草……”杨小匡时时有新点子:“她说那草汁可以治百伤,不妨摘些草磨汁试试……”于是便十分积极的携了查凤的手,往花园一隅奔去,摘了草叶后又殷殷勤勤把草汁磨了,敷涂在查凤脸上。草汁是墨黑色的,点在水痘上如成群蝌蚪优游,奶娘见了查凤的脸,还以为大白天见鬼,大声惊呼。 

 

    “小匡哥哥说过几天就好了。”

 

     奶娘看小匡也是自小看到大的,在她眼里小匡虽然聪明,却是个没教养的任性孩子,不如其他杨家庶出兄弟那么彬彬有礼,查凤偏只和小匡合得来,看样子可会越学越坏。

 

     第二日小匡又弄了些草汁来,在查凤脸上兴致勃勃的再画一遍蝌蚪。查凤闭眼让他医治,不久即听到小匡窃窃在笑,心知有鬼,把镜子拿近跟前一看:小匡竟在她额前和两颊各画上一片荷叶!她气得便追着小匡打,一直追到后花园的百年大榕树荫下。“看你还敢不敢……”拳头刚捶了小匡一下,即被小匡牢牢擒住,他热呼呼的气息逼近她的鬓发,吹拂出一片晕红。转眼,她的身子便仿如绵纤被纸镇平压在湿软的春泥上。“我的力气可比你大得多呢……”小匡笑嘻嘻的俯身夸口。他的手扣着她的手,有热流如潮传入她的血脉筋络,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只知前所未有。她青梅竹马的玩伴,何时长成一个少年?为何使她心跳不已,无法言语?查凤愣住的那一刹那,杨小匡若有所思了。可是,正倚窗凝思的查凤母亲,偏看到那一幕。她心口一震——查凤这个女儿……再不出阁,恐怕要酿祸哩,一点女孩的规矩仪止也没有,将来万一有什么差错,夫家可要怪起母教不严……当下命人写了信,暗示潘家,女儿已近摽梅的年纪,可来迎娶。查凤的水痘没有全然消失。不知是不是乱涂药的结果,水痘结痂落去,留下大小深浅不一的坑坑洞洞,查凤一张本来不够标致的脸竟成斑斓。杨小匡来看她,她左回右避,不肯以正脸相对。“都是你惹的祸!”她气得泪水汪汪,直想咬下杨小匡那嘻皮笑脸一块肉,让他春风荡漾的脸也缺一角。小匡生来是杨家兄弟中最标致的,一家大小将这祖师爷捧在掌心中,养成他的任性刁蛮。杨父现任苏州校官,生性严谨威严,惟独对这个儿子宠爱有加。盼他将来功成名就更光大门楣。小匡生来聪颖,但最爱玩耍与习武,行有余力,才用来学文,却也鹤立鸡群。

 

    “大不了娶你为妻,看你这张脸一辈子当惩罚,可以吧?”小匡似笑非笑,眯着眼看查凤,不知他是否有三分真心?他这人生性不拘小节,她是清楚的。但他话里真假相掺,确也耐她寻味。

 

    在北京为官的潘家接信明白意思,却使纳聘亲迎。姻缘早定,不由分说。查凤被牢牢看管,为远嫁做准备。她娘吩咐下来,不得见外人,惟恐诸事有变,得罪亲家。查凤只听婢女传说小匡闷闷不乐,脾气暴躁,近来爱打架滋事。门户已深锁,窗外只见绿草如茵,不见昔日含笑的人面。她心事幽幽,想问小匡,她这一离家远去,何年何月得相见?话不及出口。浩浩荡荡一行人,吹锣打鼓迎入京师。她这南方的女儿心中缠绵不去的是江南山水以及故人情。一份眷恋萦怀在胸,虽青涩却坦然。说不出是怎样的情谊,——既非兄妹,亦非男女,但至深至厚。渐行渐远,渐生根滋长,依的是一片记忆的沃土。

 

    洞房花烛。

 

    一揭红巾,潘祖同皱了皱眉头,千里而来者竟非佳人?知是婚约早定,嘴里不嫌弃,背地里却跟人私语调笑:“人人说江南多靓女,怎的娶回一个麻脸娘子?”查凤听了,更是闷闷不乐。潘祖同在未娶正室前,已先迎回一房妾,妾允儿出身贫家而美姿容,相较之下,查凤自不讨喜了。思念悠远无从寄,心路迢遥不堪书。查凤的日子在大户人家中局促又贫瘠的过下去。靠读书写字排解了。“一张麻脸又不爱笑,望之可憎。”六年结发新入翰林院的潘郎下了如此评语。允儿已生二男,正虎视眈眈她的正室身份,偏潘祖同又添二名歌妓为新宠,正斗得不可开交。

 

'  
    “夫人,在府上暂住一月的杨公子,说是您娘家的世交。”一日,婢女忽而来报,她说,杨家与潘家本为世交,因而杨公子来京迎娶翰林学士彭氏之女,即至潘家暂住。

 

  
    暗里窥他,小匡依然是一张无愁无恼的笑脸,惟多几分倜傥风流。“恭喜。”厅里是歌舞良宵,厅外是蝉声唧唧的仲夏夜。清风徐来,月儿如钩割心肠。久久不见,一见才知思念痛入骨髓,原来一滴一滴的眷恋已积贮得如江似海。多少辛酸,换一句低沉的贺喜。“恭喜我见着了你。”小匡急忙接话,脸上却是纹丝不动的正正经经,“阿凤,你过得好不好?”查凤两只眼睛似印月的潭水。“你过得不好,我知道。”小匡是冰雪聪明的人,不等她回话已洞彻明白。“我也不好,你恭喜为何?”“有何打算?”最好的默契,是经年累月不见,相见即从眸光知端倪。”

 

 
    “十年生聚教训。”杨小匡字字斩钉截铁,旋身走入弦乐笙歌满溢的灿亮厅堂。查凤独自泅浸夜色中凝视他迎向光华处的背影。那个她熟识的男孩,今已练就一身虎背熊腰威仪堂皇,不似她赢弱白皙的纨绔夫婿。她的心中尽是骄傲。在潘府这么长的日子,在这个晚上,她方才醒过来了,仿佛有菩萨杨柳清露洒了她一身。奈何身无双翼……

  这次小匡奉命娶亲而来,但不知为何却擅自回绝亲事走了,在京城闹出不小的风波。

 
    第二年,杨小匡又因赴试入京借住在潘家。借故礼佛至尼姑庵夜宿,两人相携至无人处,紧紧相拥。“前世缘今世必了。”小匡的认真难得一见,“我没有一日忘记你,欲忘无从忘……”“他们呢?”查凤指的是潘祖同与彭氏,还有潘家查家杨家彭家,还有那些咄咄于清议的人们。“他们岂甘心?”“他们,下辈子再管吧——谁知道有没有下辈子呢?”小匡笑道。小匡还是小匡,“就当我是猢狲降世,游戏人生。礼法岂为我辈设邪?”他要与她击掌为誓。缠绵彻曙,依依不肯散。 

 

    她的日子为期待一人可知的变数而神采焕发。又隔两年,盼得小匡中乡举。这年潘家则流年不利。潘祖同因误事被革了文职。发派边地戍守,他的宠妾们顿失倚恃,祖同的哥哥原来承袭官爵为侍郎,又被贬为编修。潘家人心惶惶,而小匡拜访日勤。两人含笑作表面文章。杨小匡常以探访恩师的名义来到潘府。因为潘祖同的父亲潘曾莹未仕官在江南时曾为杨小匡的启蒙老师。一个不小心,他写给查凤的香艳唱和诗,竟为这位从前的老师察觉。老人家给这位文武全才的不肖弟子气得发抖。“什么是‘愿洒一滴甘露水,誓作人间并蒂莲’?狎亵太甚!”唤了左右家仆,将杨小匡逐出家门,不许他再来造访,颁下命令对这麻脸媳妇自此也严加看管。小匡哪里肯死心?百种方法不得其门而入后,他凭着好身手,打算来硬的。 

 

    子夜无声,翻墙进了潘宅。查凤梦中惊醒,怔忡片刻,听闻脚步声并未惊呼。她知不是贼。

 

    “是你么?真是大胆……”她左顾右盼,怕惊动了奉命看守她的嬷嬷……“你再这样,怕我不被潘家以家法仲裁吗?”“不怕,”杨小匡气定神闲,“我今天带你走!”他早早吃了熊心豹子胆。干干脆脆一句话令她心底大石落下。她没有犹豫。若有险阻,愿与之同当。此生此世,她认定他的气息与体温,也不可缺他的笑语与温存。 

 

    “走!”

 

 

  
    有人发现时,小匡已背了她上马背。“到哪儿去?”自小养在深门大户,陡然见天地之大且无以为家,查凤不免忐忑。“依着我,你怕什么?”小匡将她紧紧夹在胸膛,健硕的手臂扬起马鞭,尘土飞进她的眼,潘家大院终于越来越小,乃至不见……查凤流泪。不因惧怕。他的热气呵在她的头发上,烫热的汗水跌落滑行在她早湿透的颊。她的人生第一次体会何谓真实。逃亡的日子没有琴棋书画,不再鸳鸯蝴蝶。相濡以沫。自幼以来的锦衣玉食都比不上一块分而食之的馒头。潘氏先后派出拳师五人追杀,一直追到天津的杨柳青,才不见追兵。这五人自是被小匡打得鼻青眼肿,狼狈而逃。 

 
    潘祖同知道此事大怒。对查凤这个元配,他本来不放在眼里——但自己弃之如敝屣的人,竟有人当成珠宝夺走……未免是一种奇耻大辱!可怜家道中落,不能奈何。杨父与查父同为朝廷命官,虽知儿女理屈,难免不会护短……潘祖同盘算之下,明征不能只有暗讨;料杨小匡功名未就,可能还会入京应试,于是遍告官宦故旧,如果阅卷见到杨小匡的卷子,立即丢进字纸篓。“我辈以忠孝节义传家,万万不能使淫凶之徒得志!

 

    春去秋来,杨小匡与查凤一同过了不少承平的日子。久而久之,杨小匡还想一尝功成名就的滋味。“潘家不让我应试,我偏要戏耍他们。”杨小匡生性偏向虎山行,查凤早知,谁奈何得了他?“传说数年前潘家已放出风声……”查凤半忧半嗔道:“你若赴试,他们必定将你抽换掉,又有何用?”“我自有办法。”杨小匡已想出周全之计。在京会试时,他大摇大摆进了试场。卷子是弥封的,和潘家有交情的主试者,想在放榜前将其除名却办不到——原来,杨小匡的字本来是仿效襄阳体,早负盛名,在应试时,他改体而书,没人认得他的字:又前十名的文章在拆去姓名弥封前必须敬呈皇上御览,于是,他的卷子一路有惊无险的到了皇上跟前。功成名就,好不威风,却使一班朝廷中的卫道之士气得咬牙切齿。既然上榜,即可在朝为官,御笔一批,分入工部主事。小匡的父亲听说这爱闯祸的儿子竟出乎意外的光耀门楣,忘了前仇旧恨,正想遣人示意小匡回来省亲,信未送到,又听到小匡不久即罢官而去。

 

    理由呢?小匡仰天而笑:“我自知不容于清议,不过想试试实力。”他手执查凤的腰,“娘子,我人生两个心愿已了。”查凤不担心。杨小匡这人,永远有他的主意。此时他已使人在淮何边筑了大宅院,半为家居,半做学堂,“就授徒以终老吧。”她亦含笑抚掌。这一生陪他游戏,她的心愿也已足够。她从来不羡人走马章台,但喜长相厮守。她要赖着他守诺,为她坑坑洞洞的麻脸负责。惟一的困惑,是知道学生们在背地里喊她“汤夫人”——她寻思半天,方知他们是合“潘”与“杨”这前夫后夫二姓暗地里笑谑她。这名号和他们的艳史传奇一样久远流传。“汤夫人来了!”两人相携河畔散步,唱和吟咏,不巧有懵懂的小儿在旁指指点点看热闹。查凤斜眼偷瞄杨小匡,随即明白他只是故作听不见。他其实早知道。想来理直气壮,听来还是有点难堪。她两眼投注淮何水,假装静赏波涛,其实不断告诉自己,不想不想不去想……好一晌。“人家是嫉妒,”杨小匡忽而拥近她的身子,“天下眷属中有情人终有几人?汤夫人?”

 

    他怎么猜不出她的眼神……那双依然爱笑的眼睛,早早抓住她的灵魂。

 

 

 

 

改编自《清稗类抄·查氏女悦杨小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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