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让我如此多情——那些写词的宋朝女子（二十八）原创文学

寂寞让我如此多情——那些写词的宋朝女子（二十八）

原创文学

八十九。对此如何不泪垂——刘氏

        生活在古代的女子，她们大都身份卑微，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并且言行举止还要受到很大的约束，所以终归是一个不幸。倘若还生活在战乱时期，那将更是不幸中的不幸了。
　　宋朝有个叫韦居安的进士，编撰了一本《梅磵诗话》的书。在书的卷下部分，他列举了生活在宋朝战乱时期两位女性作者的两首词作。一首是以前我已经介绍了的蒋兴祖女写的《减字木兰花》，另一首则是刘氏的《沁园春》。书中记载：近丁丑岁，有过军挟一妇人经从长兴和平酒库前，题一词云：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东与西。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
　　越人北向燕支，回首望，雁峰天一涯。奈翠鬟云软，笠儿怎戴。柳腰春细，马迅难骑。缺月疏桐，淡烟衰草，对此如何不泪垂？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
　　
　　文章所记“丁丑岁”，指的是南宋端宗皇帝在位时的宋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在词作的落款处，标注有“雁峰刘氏题”五字，可以断定这位宋朝女子应为湖南衡阳人。作者刘氏，当时为蒙古人所掳虐至长兴（今浙江北部）这个地方。在酒席上，她深怀黍离之悲和饱含离家之痛，愤慨地写下了这一首《沁园春》的词。后来，韦居安对这首词给予了这样的评价：“语意慷惋，见者为之伤心，可与蒋氏词并传。”
       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卷八”中，收录了这首女子词。只是下阕的“笠儿怎戴”四字，改为了“笠欹怎戴”。《全宋词》中也收录了这首词，下阕的“马迅难骑”记作是“马性难骑”。虽然前人抄录有些失误，但改动的地方不是很多，因此词意并没有受到影响。

    “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况乎乱离”。她说她生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是那样的生不逢时。不仅遭受了很多的苦难，还落得一个流离失所，有家不能归的境地。这一句词，实际是综合引用了《诗经。桑柔》里的“我生不辰，逢天僤怒”和《诗经。兔爰》里的“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面临生命中突如其来的变故，作者该去怨恨谁呢？是怨君主的软弱与无能，还是去恨蒙古侵略者的野蛮和杀戮？对区区一小女子而言，其实这两者，她都惹不起。她只好把怨恨深埋于心，去责怪自己命运的不济：“奈恶因缘到，不夫不主，被擒捉去，为妾为妻。父母公姑，弟兄姊妹，流落不知东与西。”读到这，感觉她好像面带着凄苦就真的站在我的跟前。我看她一边拭着泪，一边诉说着她那不幸的过往。
      “心中事，把家书写下，分付伊谁？”词人张先曾言：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人生若没有此三者的纠结，又何以称之为思念？当她把无比的思念写成信的，却发现原来身边居然找不到可以托付寄信的人。哎，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家人的生死自然难料。即使他们都有幸还活着，也如同词里所说的，流落不知东与西了。
       夫妻失散骨肉分离，现实是多么的残酷。她除了对上苍去祈祷从今和亲人们各自保平安，还能怎么着？
       这一封无法寄出的信，承载着不可言状的思念。陆游所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和刘氏应该是同一种错综复杂、痛苦而忧虑的心情。真的很希望，她就生活在当今社会。即使有天不小心和亲人分开，她也只需用手机轻松发出一条短信或是使用微信询问：亲，你们在哪里，我好想念你们。她的亲人便会回复：嗯，我们还在某某地，且一切都无恙。

       词的下阕，作者展开了联想，想象到了她下半生将要面对的新环境新生活。
       她怎么会不烦呢？——“奈翠鬟云软，笠儿怎戴。”本来自己拥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飘逸如云。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将要头顶蒙古人的笠帽。（笠，是一种圆檐斗笠形状的帽子，因它形状很象乐器中的钹，故叫做钹笠冠，也称姑姑冠。）她又如何不生气呢？——“柳腰春细，马迅难骑。”她只是一位腰如细柳弱不禁风的佳人，却从此要去过着骑马放牧的草原生活。
     “缺月疏桐，淡烟衰草。”缺月疏桐，是从苏东坡《卜算子》词中“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而来。作者渲染营造出一种孤寂凄迷的氛围，她仿佛就看见夜晚弯缺的月儿，清冷地映照着疏落的梧桐，飘渺的云烟连着枯杨衰草。这根本就不是，她从前美好家乡的景象。身在此情此景，她由衷地发出感叹：“对此如何不泪垂？”此时，我完全能感受到她的内心，在那个时候是怎样一种死寂般的绝望与悲哀。
        词的结句，体现出她的无奈，也表明她最后的心迹：“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真是语意凄黯，声调惨然，如有一柄锋利的剑，正刺中我心最柔软之处。
        刘氏这首词作，语言自然通俗，让我们深深体会到了真正没有年代之疏，也没有文字之隔。她并没堆彻精工藻美的词句，只是信手拈来日常最简单的口语用入词中，具有易安体“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之特色。

        很难想象，从一个羸弱纤瘦女子笔下游走出来的文字，在碰撞人心灵的时候，竟然有那样的惊人的冲击力。不得不承认，我的心情十分沉郁。在那个年代，也不知该需要用多少女子此般血泪凝结而成的词句，才能够唤醒今天安乐悠哉的我们呢？
       我明白，这个女子再也回不来了。她从此在那里活着，也将在那儿死去。但我坚信，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一定会用她深情的目光，望着蓝蓝的天空的。她曾是那么的希望，自己快点变成一只自由翱翔的鹰。
       女子，魂兮归来。今夜，还君一钵相思泪。

九十。凭月照人归—— 鄱阳护戎女

       北宋时期，有一个心怀人生远大抱负的少年，来到了美丽的杭州。
　　他喜欢这里的烟柳画桥，也留恋这儿的酒肆青楼。他的才思如怒涛卷霜雪的钱塘江，绵绵不绝。《望海潮》的词牌，正是由他创制而成。
        这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少年，便是后来的白衣卿相——柳永。
　　这阙词牌共有三体，其中区别不是很大。词牌的意境，具有江河湖海中一种波澜壮阔的气势，似乎更适合意气风发的男子用来怀古抒情。难怪历来填这个词牌的女性，真可谓凤毛麟角。
　　我第一次读到女性所写的《望海潮》，那是清代女子苏穆的一首作品。曾对她词中所写的“人倚越山屏，是为花憔悴，减却芳情”这一句印象颇深。记得还掩卷叹曰：今朝尔为花憔悴，他日又有谁怜侬？

      《全宋词》中也有一首女性写的《望海潮》，作者署名为“鄱阳护戎女”。
       既有庆幸，也有遗憾。庆幸的是在宋词这块芳香绚丽的园圃里，又寻觅到了一位写词的女子。遗憾的是作者的姓氏以及生平事迹，却深深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鲜为人知。
　　南宋陈元靓编写的《岁时广记》一书中，对她的事略有一些记载。
　　她的身世并不贫寒，但也说不上富贵。她的父亲，只是江西鄱阳一名监察军务的普通国家公务员。可她从小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再加上自身的冰雪聪明与勤奋好学，少女时代的她已显得才气过人。这不，当时鄱阳的太守就对她的才华特别的倾慕。
　　有一年端午节，太守刚看完龙舟赛事，便吩咐手下前来向她求词一阕。护戎女没有谢绝，而是一气呵成地写下了这首《望海潮》：
　　
　　      云收飞脚，日祛怒暑，新蝉高柳鸣时。兰佩紫囊，蒲抽碧剑，吴丝两腕双垂。闻道五陵儿。蛟龙吼波面，冲碎琉璃。画鼓声中，锦标争处飐红旗。
　　使君冠盖□追，正霞翻酒浪，翠敛歌眉。扇动水□，风生玉宇，微凉透入单衣。日暮楚天低。金蛇掣电漾，千顷霜溪。宴罢休燃宝蜡，凭月照人归。
　　
　　“云收飞脚，日祛怒暑，新蝉高柳鸣时。”作者开篇描写出晴朗的天气和点明仲夏的季节，这是一个日高云低，新蝉唱柳的美好日子。那么，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好日子呢？接着，作者交代出：“兰佩紫囊，蒲抽碧剑，吴丝两腕双垂。”只见人人佩戴兰花香囊，家家门挂艾草菖蒲，青年男女们的手腕上还都系着美丽的五彩丝线。我们这才明白，哦，原来今天是端午佳节。俗语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这些传统民俗它本身凝聚着一种古老的中华情结，表达出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祈福与向往。
　　然后，作者在不经意间一步步把我们引向了作品的高潮：“闻道五陵儿。蛟龙吼波面，冲碎琉璃。画鼓声中，锦标争处飐红旗。”五陵儿，这里指龙舟上的青年赛手们。蛟龙戏游水，船桨激浪花。红旗迎风飘，鼓声响如雷。这是赛手们在争夺锦标的最后胜利，而拼尽全力地冲刺着。寥寥几句，作者仿佛就把我们带到了千年前，那场紧张而又刺激的龙舟赛事中去了。
　　在这首词的下阕中，其实一直残缺着两字的。
　　“使君冠盖□追，正霞翻酒浪，翠敛歌眉。”此处残缺的一字，我补上了一个“相”字。相，念平声，相互的意思。宋代诗人姚勉在《赠彭花翁牡丹障》的诗中有：“三街九陌沸游赏，冠盖车马相追随。”使君，当然指的是太守。冠盖的本意是官帽和车盖，这里应指当地的一些大小官员。
　　“扇动水□，风生玉宇，微凉透入单衣。”至于这儿的缺字，我想了很久，最终才狗尾续貂了补上一平声的“流”字。这一句，实际描写的是宴会上的情形。我们大可以去想象当时的场面:太守和手下的官员一边饮酒正酣.还一边醉眼朦胧地欣赏着歌姬们轻歌曼舞的表演,旁边站立的是十来个绾着双罗髻的仕女,手摇纨扇,替他们扇风纳凉.
　　“日暮楚天低。金蛇掣电漾，千顷霜溪。”此时，夕阳的余晖映照在湖面上，那一闪一闪的景象倒也真象一条条的金蛇在舞动。猛然间，作者的笔锋忽然一转：“宴罢休燃宝蜡，凭月照人归。”意思是说，宴会结束的时候，请不要点燃蜡烛。就让这美丽的月色照着人，一路归来。真个是，兴尽晚回舟了。
        休燃宝蜡，凭月照人归。结句读来，是一句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笔。一句神，则全篇见活。
       护戎女这篇作品，笔调自然清丽，语言简练通俗。她的文字在多维视野的变换下，进行着有条不紊的铺叙，从而使得全篇情景相生。不难看出，作者的风格受到了柳永的影响。只可惜，她的这首词并没有受到后人的重视。

　我们的一生，必定要错过与辜负很多美好的东西。譬如无可奈何的青春，情非得已的爱情，还有昨夜，那一窗温柔皎洁的月色。
      千百年前的月色下，苏东坡在一场酒醒后，也枉自空叹：“不觉春风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归。”谁又能真正读懂，他的一番惆怅和一怀落寞呢？
      身在物欲横流的现代，我们真的是太缺少了古人那种浪漫的文化情怀，也少了那一笔镌刻在骨子里的，浓得怎么也化不开的忧愁与感伤。
      天地雨打风吹，岁月花谢花飞。有多少个才情女子，世间就有多少颗柔情寂寞的心。

                                                                                                 (青若。2013年1月4日于雪夜。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