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山谷

    空落落的，空落落的。老柿树没有了，老柿树站立过的地方空落落的，犹如天破了一个洞。

老柿树很老，还是在我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就有她。

老柿树很粗，我们五六个光屁股的小孩子，手拉着手刚好围过她一圈。

老柿树很大很繁茂，她那圆圆的华盖般的树冠，犹如一把巨大的大伞，将整个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白云也看不见蓝天，只看见周围的群峰。

老柿树经历了无数个世事变迁，阅尽了人间沧桑，她显得处事不惊，泰然自若，什么狂风暴雨雷霆闪电，都不为所动。

老柿树很平静，很淡然，不习惯同万物争春色。她总是在桃花杏花占尽春光的时候，才开始吐叶开花。她的花很繁但很平淡，不引人注目，稍远处看，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叶。

老柿树最喜欢夏天。夏日里，她习惯用她那巨大的华盖，为这里的人们遮风避雨提供绿荫。

刚入夏的时候，卖小鸡小鸭的来了。他们用一根细长的扁担跳着两个圆圆的大箩筐，颤悠悠的来到老柿树下，边抹着汗边喊：“小——鸡——喽——，小——炕——鸡喽！”那时候孵化小鸡用火炕，所以刚孵出来的小鸡叫“小炕鸡”。小炕鸡毛绒绒的满箩筐挤挤撞撞东倒西歪的，很可爱很好玩，引得我们这些光腚毛孩子老想伸手抓，可大人们总是嫌我们的手没轻没重的，不让我们碰触。这些卖小鸡的，有时也会带上一小箩筐鸭子。刚孵出来的小鸭子，样子更滑稽可笑——知道它的爸妈们日常走路时的那副蹒跚蹩脚的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它们“哑——哑——”地挤在一起，一个被撞倒，另一个也翻了，仰面朝天，头摇尾摆足蹬，就是站不起来，逗得我们手心直发痒。大人看我们实在瘾不住了，说：快，端水去！几个孩子呼啦一下拥到泉子边。这老柿树是生长在我们门前一处乱石岗子上的。离她十几米的岩石缝里有一个“泉眼”，一股泉水汩汩涌出，清澈而甘洌。据说这“泉眼”是龙的一只眼睛，龙嘴就是下方百米远处的那口甜水井。这里一共住居着七八户人家，吃的都是这“龙嘴”里的水。至于另一只“龙眼”在哪里，大人们也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待我们这里某一天出了什么大人物了，那只“龙眼”也就现世了。拥到泉子边，满满的端来几盆水，大人就将她们挑选的几只小鸭一一放进去，进一步检验它们的健康状况。小鸭子们都是游泳天才，入水后立刻变得分外机灵和活泼，让人怜爱有加。看着它们怡然自得的样子，孩子们也从中得到了不少的满足。

“小炕鸡”走了没几天，“小货郎”就来了。所谓的“小货郎”，就是“送货郎”。 “小货郎”人并不小，年龄也有五六十岁，就是挑的担子小，卖的东西小，都是些针线女红之类。他整天走东街串西巷，悠哉游哉的，因此人们称其为“小货郎”。“小货郎”来到老柿树下，将货郎挑子一放，搓麻绳纳鞋底绣鸳鸯的大娘大婶姑嫂们，就一齐围了上来，买头绳挑发夹选彩线，叽叽喳喳。“小货郎”再将“拨浪鼓”摇上几摇，于是我们这些光腚猴就远远地狂奔而至，围着货郎挑子打转转。直到“小货郎”不耐烦地说：“买不买？不买我走了。”这才拿出母亲梳头攒下来的头发丝或者自己捡来的废铜乱铁，换上几个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泥哨子，追着赶着互换着吹，直到吹倦了为止。

 没过多久，算命的“瞎子”又来了。“铛——铛——”“瞎子”的小镗锣击打得很有节奏，声闻很远。一听到“瞎子”的声音，我们便急急地迎上前，将他引领到老柿树下，让他背靠着老柿树摆上卦摊。等不及卦摊摆好，纳凉的女人们便放下手中的针线围拢过来，你推我让地嚷嚷着要抽卦——如果有人想算命，是要把他请到家中的，以防天机泄露。每抽一卦，“瞎子”便念念有词，一套一套地很顺口。我们小，听不懂也记不准。什么“一条青龙困沙滩…..打个霹雷上了天”，什么“锄头碰着一块金”，还有什么“老牛掉坑里，有力无处使”、“门前一堆灰，风大风小向你身上吹”。没等“瞎子”呱呱完，她们就背过身去窃窃私语：“怪不得都说瞎精、瞎精，算得真准。”有的则反驳道：“听他瞎吧吧，狗屁不是！”那个时候正在搞破除封建迷信，不准信鬼信神不准算命。我们这里偏僻，没人管，“瞎子”常来。不过，那个时候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瞎子，没一个“睁眼”，不看路，所以“瞎子”也就成了算命先生的代名词。现在则不同了，现在所有的算命先生算命大师们，没有一个真瞎子，全是“睁眼”。而且这些“睁眼”大师多都没学历，充其量混了个初中文凭。可他们却神通广大，能掐会算，不仅能帮你消灾祈福，还能帮你升大官发大财。忽悠得一大批社会名流，有识之士，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有时我不禁感到纳闷：在过去是无眼的看不见路的给有眼的能看见路的消灾祈福指引前程，而今却是没知识的半文盲给有知识的社会精英消灾祈福指引前程。怪，真怪！

老柿树也喜欢秋天和冬天。秋天的风是金色的，秋天的霜也是金色的。当秋天的风和秋天的霜尽染层林的时候，也为老柿树披上了一身盛装。应当说，越是秋深霜重，老柿树的光彩越是绚丽：她的干她的叶她的果，无不透射着金色的光芒。此时，她不仅在用通身的绚丽装点着这美丽的家园，也在用她绚丽的色彩召唤着她的儿孙快来分享她丰硕的果实。于是，在深秋某一个约定的日子里，住在这小山岗上的几户人家，便不分男女老少齐集了过来，有的爬上树顶，有的四角撑起棉单，幸福地收获着她的恩赐和喜悦。树梢枝头人们够不到或是故意留下来的柿子，高高地悬在空中，和云霞相映辉，同星月相媲美。

冬天的北风很凛冽，裹挟着雪花呼呼作响，老柿树不惧怕。每当风雪来临，老柿树总是毫不犹豫的迎上去，用她那刚毅虬扎的枝干顶起风雪的侵袭，庇护着她的一方儿孙安度严冬，安享火炕的温暖。

而今，老柿树不见了，老柿树消失了，她消失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一个春天。据说她是被树贩子用挖掘机和吊车给弄走的。外运时仅从她身上卸下来的枝枝杈杈，就装满了两大车。她被树贩子卖到了某城市的某个公园里，不久就死了。遭同等厄运的还有一大批从乡村从山里运到这里的老古树。真让人感到心疼和悲悯。

老柿树老槐树还有其他什么老银杏树等等，她们是不同时代的印记，是一个地方或是一个民族的象征。她承载着一种文化一种传统一种文明一种情结，她犹如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家园，也是我们未来的延续。父母没了，家园没了，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依恋？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老柿树没了，我的父母亲没了，我的精神家园没了，我的情将何所寄，我的心将何所依？一缕忧伤袭上心头！

                                                                                           于2013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