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一个非教徒的信仰絮语(上)
个人日记
那在制度之外的,那在最远一颗星后面的,那在亚当以前的,那在末代之后的…………
——梭罗《我生活的地方》
从某个时候起,人们大概以为,凭宇宙爆炸论、进化论、唯物论这些铲车,足以扫荡一切宗教殿堂了。可最终发现,这种在宗教与科学间挑起火拼的做法,纯属徒劳。
宗教的意义在于心灵而非事实,它和梦同质,属大脑的一种“化学反应”。而科学实证,更像一种“物理变化”。二者互不替代。
宗教的发祥地是天空,是久久仰望的结果。
科学打听的乃事物隐私,须侦探似的窥视。
本质上讲,宗教和外界没有一丝的实在联系。
对信仰作任何逻辑或科学挑剔,都是无礼的。
信仰就是愿意信仰。它从来即不战而胜、不证自明。
真正的虔敬者,是不会去体外找那个客体化的神的。
因为神就在他心中。
信仰,始终代表一种指向终极的灵魂态势,一种精神奔赴性,一种上升的生存向度。它象征这样一幅情形:西西弗斯不断地把滚石推向山顶——虚无中超越虚无的努力,绝望中杀死绝望的运动。
没有结局,只有过程。没有果实,只有花朵。
信仰犹如升旗,最顶端总有一个光点,你可随便管它叫什么,比如“上帝”“佛祖”“绝对意志”……
一位年老的俄罗斯画家,在林间散步,这时,一轮满月从树梢后缓缓移出。
他惊愕地看着,突然被那抹无与伦比的丰满和圆润、被那缕圣洁与恢宏感动得哭了,并深深跪下去。
他看到了大自然的神性。明澈的月光仿佛上苍深情的注视,仿佛天国的雪花正沐浴着自己。那一刻,他是幸福的,他沉浸于灵魂的节日。
这是他和神之间的一次邂逅。他被邀请了。
那些一生下来即被老师领着去拜谒无神论的人,往往一辈子都搞不懂“迷信”这个词。
仔细想想,若非用坏了的话,“迷信”——原本多好的一个词啊!迷、信,多么美的搭配:迷恋、沉醉、笃信、虔敬不疑……
神秘与纯真总是孪生的。扼杀了神秘,即等于消解了单纯与童贞;即等于削弱了善和谦卑,提拔了恶和戾气。
那些受到时间表彰、被誉为道德榜样的人,不外乎两种情形:“为人民服务”和“为上帝服务”。
有时候,我觉得它们是一回事,比如史怀哲医生、特里莎修女的一生。
有时候,却恰恰相反。
关键在于,是政治概念的“人民”,还是普世意义的“人民”。
爱因斯坦给一位朋友遗孀的信里说:“按照相对论,若时间是不确认的,那我们就不知道他是否先于我们而死了,因此你不必悲痛。”
莫·梅特克林说:“我们只是那活着的死者……生存,即是遗忘死亡;死亡,即是遗忘生存。”
这是哲学和艺术的说法,更是心灵的化学反应。
一个只喜欢事实的唯物主义者,很难理解这些。
我以为,在人神——人性和神性的结合上,没有哪个时代比古希腊做得更美、更天真。
他们在自然、生命、身体、艺术、想象、智力、个体、公共、游戏、契约等领域的全面盛开和灿烂程度,足以让全人类为之动容和仰望。
那是一个没有宗教却人神拥抱的时代。
与神为伍,以神为邻。人不能的,就去问神;神不懂的,就来求人。人和神,就是串门、玩耍的那种“儿戏”关系。
每个人都有几位最要好的神。
神在人群中都有忠实的亲信。
歌德、席勒、济慈、华兹华斯、雪莱……一齐声称:“我是希腊人!”
苏联民间流传过一则笑话——
问: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有何不同?
答:唯心主义相信灵魂不死,唯物主义相信永垂不朽。
一方面,借哲学话语在“唯物”与“唯心”间设置天堑,甚至布下政治宿怨和阶级世仇的雷区。另一面,在政治抒情和精神宣传上,又频频使用“伟大”“永远”“万岁”等神性副词和形容词。
实在是尴尬。既招供了对神性美学的需求,也宣告了无神论价值系统的亏缺和能量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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