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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建筑这些事儿

——著名建筑师易介中专访

易介中，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后，建筑与城乡趋势研究所主持研究员，北京服装学院文化创意产业中心副主任，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史论博士，美国南加州建筑学院建筑硕士。

火星：您提到很愿意跟建筑界以外的人讨论一些有趣的话题，为什么？

易介中：因为建筑界很差，很白痴。

火星：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易介中：差不多，所谓建筑界嘛。在中国，建筑界是一个很没有救药的一个产业，落后产业。

火星：是您身在其中才会这么说吗？您怎么知道其他行业的不是这样？

易介中：我觉得也差不多，中国的传统产业有很大的问题。但是建筑又不仅仅是传统产业，更是一个需要新思维的行业。很简单的道理，奥运的场馆哪一个是中国人设计的？没有吧。

火星：这个我很想问您，为什么？

易介中：排队排不到啊。在中国大陆，建筑还停留在简单的路线之争——是偏工程还是偏艺术。虽然大家已经不否认建筑是艺术的一部分，但还在分到底是传统艺术还是前卫艺术。现在70%的人认为建筑是艺术，30%的人认为建筑是工程。在70%认为建筑是艺术的人里面有90%的人认为建筑是传统艺术、土艺术和乡村艺术。只有10%的人认为建筑是前卫艺术、时尚艺术。可是在世界上来讲，建筑早已没有艺术之争，公认建筑本身就是时尚。

在中国有一个说法，做一个建筑要五十年不落后，这不是开玩笑嘛。能够做到当今不落后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中国的建筑师能够不落后世界五十年已经很不错了。

火星：难道不会有经典吗？

易介中：但建筑做完就已经落后了，建筑可以形成典范，但它代表的是历史。故宫是落后的，但它形成的是那个时代的典范。建筑盖完之后就已经落后了，经典是指你在落后的里面做得最好，并不代表你的东西是隽永的。

火星：中国的设计师设计不出CCTV大楼、鸟巢、国家大剧院之类的作品吗？

易介中：设计不出来啊，万分之一的几率算吗？这个几率可以等于没有。你不能把一两个还不错的中国建筑师当作整个中国建筑界。我们每年的开工量是全球的1.4倍，但是99.9%的都是垃圾。

火星：那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易介中：赚钱啊，就跟菜做得很烂还会开餐厅一样，是简单的生存之道。建筑师最大的一个公共艺术和公共文明就是有这么一群无道德感的人支撑着。建筑师把房子盖起来，即使很差也不能把它拆掉，就破坏了这个城市。所以城市最可怕的杀手是建筑师，其他职业可能危及生命或制度，建筑师是破坏了整个国家的文明和形象。

火星：在我看来建筑只有外观形象的不同啊，比如鸟巢、国家大剧院等等建筑的与众不同。中国建筑师为什么想不出来呢？就想那些奇形怪状的形状不可以吗？

易介中：不可以，原因有几个不同的层次。

第一个，中国的建筑师根本就想不出来奇形怪状的东西。奇形怪状这几个字带来的是后面强大的技术支撑，中国的建筑落后国外一百年以上，我们想的那些东西自己就知道干不起来。这是技术方面的原因，中国的建筑师不敢去实验。

第二个，中国的建筑师长久以来就没有发言权，他也不敢拿自己的新想法和好想法去跟别人争取，他已经失去了有创意的能力。

第三个，他想不出什么伟大的创意。想到的不过就是上海世博会中国馆那么一个土东西，那是中国建筑师做的，土得掉渣啊。

技术问题、能力问题和信心问题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大问题，就是一直差，一路差。可清华建筑学院还是全国第一建筑学院，90个学生里面有30多个是理科状元，这是全世界最大的笑话。状元应该去念物理系、医学、生物科技、发射人造卫星，跑来念建筑干什么。建筑并不需要高科技人才，更不需要天才儿童。将来可能会得诺贝尔奖的那群人居然来做建筑师，然后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土东西，这是国家资源很大的浪费，中国的文明有一大半是被这帮建筑师害死的。

建筑师这个行业不用太聪明，也不能太笨，智力中等就可以。建筑师需要会沟通、有观念、有思想、学杂学。建筑师需要时尚度和敏感度，不是混在中科院的那群人，而是混在三里屯酒吧街的那群人。

火星：你对这个行业很失望吗？

易介中：并不是失望，而是中国大陆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必然性。并不是失望，这就是它的现象。

火星：国外的设计师设计的作品就一定是好的吗？比如鸟巢、CCTV大楼和国家大剧院。

易介中：这里没有好和坏。首先，没有绝对的好。你不喜欢鸟巢，不喜欢CCTV，不喜欢水立方都没有关系，但肯定要比我们北京建筑设计院做得好，也肯定比清华设计院做得好。所以这只是一个相对好，因为没有绝对好的概念。

建筑界有一个烂苹果理论，在一堆烂苹果里面，我挑个最不烂的吃。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场馆是烂苹果里面最不烂的。也不用觉得遗憾，因为没有更好的。

火星：在CG行业更多的是做建筑渲染和表现的从业者，他们算是建筑界的人吗？

易介中：算建筑行业的人，而且这方面的技术水平很高。因为这个行业门槛极低，不用上大学，任何人都可以做。中国有太多的天才儿童是考不上大学的，所以渲染表现方面技术很强。

火星：接触过很多做建筑表现的从业者，他们做表现时间久了就想往设计的方面转，您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易介中：这很正常，在二三级城市有很多表现公司最后都变成设计公司，这种现象北京也有很多。因为他们画了无数个效果图，后来发现设计也就那么一回事。

有很多很差的设计院都靠给回扣拿到的项目，他们会让效果图公司直接帮忙出方案。而中国的评审会因为效果图好看就通过，这个项目就会中标，这个很可笑。以目前我们国家建筑评审的水平，鸟巢是不会当选的。因为国家工程有一群专业的国际评委来评审。

火星：设计应该是很难学会的，那么从表现怎么可以转向设计呢？

易介中：其实设计更好学，只是找不到好老师。学起来其实很简单，主要是观念问题。为什么国外的教育很成功，他们是双向选择，学生挑老师，老师也挑学生，他们的门槛不是考分，是你的作品集。

如果我在效果图公司挑人，一定可以挑出五六个人，即使他们高中毕业甚至国中毕业，我带三个月，他们也可以成为建筑师。设计和CG不一样的地方是，CG可能是报名就可以参加学习，设计的行业只要有一个筛选的过程，那就很好学。

火星：那您在选择的时候有什么评测标准吗？

易介中：聊聊天就知道啦。可以是考试，但是要由我来出出很奇怪的题目来考他。

我觉得可以开这样一种班，你必须要会画效果图，因为软件的使用也是建筑师必备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学设计。每次作品出来都去798办展览，我想一定能出来很多让你惊掉的作品。教非建筑教育出身的学生学习建筑设计是我的梦想之一。

中国建筑界也是人才荒，一个班90个人，去国外50个，剩下40个设计院分一分就没有啦，好的设计公司都招不到人。但我觉得密集的训练，严格的淘汰机制，法西斯的训练机制，一年可以学到在清华学五年的水平。

大学五年都学什么？一年级做一个售票厅或者小咖啡厅，二年级做一个幼儿园，三年级做一个大学，四年级做美术馆，五年级做一个城市规划，就结束了。在国外，你做什么东西跟你几年级是没有关系的，我会做一个小的住宅，做到大师的水平，还怕我不会做城市规划吗？国外是越高年级越做细分的东西，新生做住宅，到五年级还是做住宅，是要做进去，做到文化、创意、概念、新技术的层次去。

我在清华和北服只教一年级，我的座右铭是绝对不教别人教过的垃圾。我培养了很多建筑大师的合伙人。其实只要改变他一个观念就可以，所以说设计非常好教。

火星：艺术家创造了很多伟大的艺术，建筑师也算艺术家的一种吧？

易介中：不算，建筑师高于艺术家，甚至可以大胆地说艺术家是建筑师的一种。建筑师是总指挥，他营造了整个城市和文明，艺术家是配合他工作的人。谁能指导建筑师的工作？而建筑师可以指导艺术家的工作。艺术家是建筑师的一部分，所有的艺术对于建筑师而言都是装饰。虽然艺术家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称为装饰，而叫做作品，但对建筑师而言，你永远是卢浮宫的装饰，你是广场的装饰。再举个例子，梵高的作品被拍卖5个亿或者10个亿。有人敢拍卖故宫和长城吗？有人敢拍卖城市吗？所以最伟大的艺术怎么会是那些作品呢？建筑师创造了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 ，而艺术家只是精神文明中的一部分。

火星：那艺术家都是很特立独行的，他可能是光头或者长发飘飘，都有很另类的外形和特质，那么建筑师群体有没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易介中：抛开中国的建筑师不算，从世界来看建筑师只有一个形象——超理性。房子盖起来需要很精密的科学运算，所以有一点点非理性思考的人，房子就盖不起来。你看到的很疯狂的作品一定是很理性的人才能做出来，建筑要不漏水，要抗震，人防、消防还要通过。建筑法是固定的，在固定的建筑法里面，居然可以做出很疯狂的外形，那很厉害。

火星：最近在网上流传一段视频，说“9.11”时美国世贸大楼并不是飞机撞毁的，而是美国政府在楼内设置爆点炸毁的，因为飞机撞毁倒塌的样子不应该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易介中：我觉得不可能，钢骨的楼外面都有一层防火皮肤，那个楼拿导弹去打都没事的。飞机能撞毁是因为它满载着油，并且是刚刚起飞。它把那一楼层的钢烧熔了，所以上面的楼层就掉下来，重力加速度很大，下面的楼就层层垮掉。满载油的飞机当然可以把楼炸成那个样子，而且撞的是中间，下面的楼层无法承重上面的楼层。我认为并不需要靠爆炸，飞机撞毁的能量是可以让楼倒塌的。

火星：有人说建筑是一门关于男性美的学问，您觉得建筑的魅力在哪里？

易介中：建筑最大的一种美是你永远都不能想象，一个东西放大100倍是什么样子，只有当它盖完了你才能知道。我们在设计的时候永远都在画百分之一比例的图，它永远要比你画得那个图感觉更棒，只是你说不出来哪里是美妙的。

而中国的设计是效果图，效果图做得很好，盖完一定比效果图差很多。都是一些鸟瞰图，人又不是鸟，永远都不会看到鸟瞰图的那个角度。而在中国没有一张效果图是人在地上看的到的角度。另外一个，我们的建筑师没有细节，没有体量感，没有空间感，所以他做设计的时候，百分之一的比例还蛮可爱的，放大一百倍就很难看了。

火星：为什么会没有细节，没有体量感，没有空间感？

易介中：因为他们没有能力做设计，做设计也是需要能力的。

火星：没有能力还来做建筑？

易介中：因为他可以考高分，他是状元啊。做建筑师又可以拿高薪。

火星：建筑师薪水很高吗？

易介中：在中国算是高薪的一个层次。而且很平稳，大学生画效果图一个月就可以挣五、六千。建筑师接个项目就几十万、几百万，怎么会不多？

火星：因为高薪，所以大家都原来来做，他有可能并不适合。

易介中：对啊，99%的人都不适合做，或者说几乎都不适合做。

火星：那适合做的呢？

易介中：考不进来啊，适合做的人在中国的考试制度里根本考不上大学，更别说上清华建筑系了。

火星：您是学建筑出身的吧，您觉得您适合做吗？

易介中：我很适合。我在台北读的大学，按照自己理想的志愿考的，那边建筑系分数并不高。台湾基本是这样，你只要想读那个专业，除非医学院、电机系这种专业，剩下的专业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选择。

火星：这是因为中国的考试制度不合理造成的？

易介中：中国有那件事情不是因为制度不合理造成的？虽然它不合理，但是它又有合理性，也有一定的公平性。如果考大学按照面试的规则走，不是要腐败了嘛。

火星：在中学学的数学我们知道，球体的容积是最大的，那为什么常见的建筑都是方的，圆的极少呢？是因为圆的会倒塌吗？

易介中：绝对不会塌，圆形建筑抗震系数是最好的。如果建筑是圆的，也要切出一个方形的面积，人才可以使用。因为根据圆的大小的不同，它的弧度是不同的，如果生产一个家具就算是弧形的桌子，也不可能贴近每个不同弧形的墙面，所以圆形永远无法标准化。

其实圆形建筑本来是一个方的，为了好看，所以在边缘放上一个圆形，多的这几部分其实是浪费的。当时浪费也不是问题，建筑艺术本身就是一个浪费的艺术。国家大剧院不怕浪费，但是你买住宅肯定就不愿意浪费。除非你有钱，所以豪宅做弧形的也很正常。公共建筑、美术馆、博物馆也都有弧形的。

火星：建筑外观的艺术感和建筑本身的超理性是怎么结合的？两者应该有一个契合点吧？

易介中：举个例子，郎朗弹钢琴很狂放，但他有没有谈错？弹钢琴是个技术活，但是还要弹出感情，这就不是技术的问题了。他能拿肖邦大奖，绝对不是说他技术方面是第一名，也并不是艺术第一名，谈错了也没有用。是技术加艺术的第一名，所以必须合在一起，这也就是我们所要掌握的度。

我们是一群能够把观念视觉化的人，而且是巨大的视觉化。建筑师其实塑造了一个他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他可能更加了解建筑的功能，但是永远看不到完整的建筑。建筑永远都是片断的，然后看你如何连接这些片断的有意义的东西，结合为一个很完整的东西。所以建筑也是很复杂的一套逻辑思维。又不是简单的数理逻辑，而是观念加上执着。

对于建筑师而言最重要的两个字就是立场。当他对一件事情有一套很完整的判断事物的方法，有很强烈的是非观和黑白观，在他所主持的项目里面每件事情都坚持同一个立场，他就会做成一个伟大的作品。比如建外SOHO，你可以不喜欢它，但是它的楼从里到外都是一个立场。鸟巢也是，CCTV也是，CCTV两个楼，有一个立场不太对，所以就烧掉了嘛。用我们专业的语言叫做设计的一致性，一致性越强作品的成功率越高。

火星：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希望以后有机会还能和您探讨这些有趣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