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精緻的聊天
曉風清玄
此日足可惜
此酒不足尝
舍酒去相语
共分一日光
——韩愈
很喜欢韩愈的这首诗;如果翻成语体,应该是:
可珍惜的是今天这“日子”啊!
那淡薄的酒又有什么好喝的?
放下酒杯且来聊聊吧,
让我们一起分享这一日时光。
所以喜欢这首诗是因为自己也喜欢和朋友聊天,使生活芳醇酣畅的方法永远是聊天而不是饮酒,如果不能当面聊,至少可以在电话里聊,如果相隔太远长途电话太贵,则写信来聊。如果觉得文字不足,则善书者可书,善画者不妨画,善歌者则以之留贮在录音带里——总之,不管说话给人听或听别人说话,都是一桩万分快乐的事。
西语里又有“绿拇指”一词,指的是善于栽花莳草的人,其实也该有“绿耳人”与“绿舌人”吧?有的人竟是善于和植物互通消息互诉衷曲的呢!春天来的时候,听听樱花的主张,羊蹄甲的意见或者杜鹃的隽语吧!也说些话去撩撩酢浆草或小石槲兰吧!至于和苍苔拙石说话则要有点技巧才行,必须语语平淡,而另藏机锋。总之,能跟山对话,能跟水唱和,能跟万紫千红窃窃私语的人是幸福的。
其实最精致最恣纵的聊天应该是读书了,或清茶一盏邀来庄子,或花间置酒单挑李白。如果嫌古人渺远,则不妨与稍近代的辛稼轩曹雪芹同其歌哭,如果你向往更相近的跫音,便不妨拉住梁启超或胡适之来聒絮一番。如果你握一本《生活的艺术》,林语堂便是你谈笑风生的韵友,而执一卷《白玉苦瓜》,足以使余光中不能不向你披肝沥胆。尤其伟大的是你可以指定梁实秋教授做传译而和莎翁聊天。
生活里最快乐的事是聊天,而读书,是最精致的聊天。
郑康成为《诗经》作笺,宋人吴正子为李贺诗作笺,凡是美丽且奥义的东西都需“笺”,我今且来为千岩之上万水之畔的杜鹃细细作笺。
郑康成为《诗经》作笺,宋人吴正子为李贺诗作笺,凡是美丽且奥义的东西都需“笺”,我今且来为千岩之上万水之畔的杜鹃细细作笺。
对万物,我是这样来判断的:一切东西,如果真的很好,好到极致,大概终于都会嫁给神话。凡是跟神话无缘的,在我看来,都像新贵乍富,少掉了一些可凭可依的深意。
是故大地有其神话,日月有其神话,星辰和露珠有其神话。此外季节、山川、风俗亦每有其神话。群花虽微,其中总有一些像月下突拔的峰头,平白沾得几许天庭幽辉。凡是能和神话结缘的花,总有其特异的风姿。
而其实所谓神话,不就是一番注解的苦心吗?上帝是造物者,人类则是费心为万物一一作注释的人。相对于宇宙的好生之德,我们不都是“述而不作”如仲尼的人吗?我们不能造山造河,所以只好演述它们的美丽。诗人为它们作感性的释义,科学家为它们作知性的缕析,那说神话故事的人却希望寻幽探微,说破万物的潜秘。此外一切画家、音乐家、哲学家不都如小学生面对试卷,在努力地做着注音和解释的题目吗?
因此,回想起来,七岁那年我所以爱上杜鹃花,其实大半原因是由于先爱上了一则神话。
那年春天,我们住柳州城,房子坐落在山脚下,时时听到风声和鸟声。由于房子是借住的,由于山、由于春天、由于雨雾、由于父亲仍在战线上,童年的我竟也会感应一份客愁。夜深时,我在灯下习字,母亲说:“这种杜鹃鸟很奇怪,它把自己倒吊在树枝上叫,叫到后来,血都从舌头上滴下来,滴到杜鹃花上,花就染红了。”
春寒犹深的夜里,听到这样凄厉的故事,小小的心不免悸怖觳觫,奇怪的是在惊惧之余偏偏不能自禁地喜欢上这种诡异的花。每次站在杜鹃花前,心中亦惨亦烈,想起泣血的故事,但觉满满一丛树上都是生生死死的牵绊。
杜鹃又名山踯躅和映山红,对我而言,初识杜鹃,原是在山上,漫山的红花,是踯躅不忍言去的颜色啊!幼年时,但记得湘黔线上,火车经过湖南、广西一带(怎知我日后会嫁一个湖南人呢?),竟是在花阵中穿行。那时太小,不知逃难有什么不好,只觉站上小贩卖的腊肠焖饭极好吃,满山满谷的山踯躅极美丽,悠悠的铁轨可以笔直无回地一路开拔下去。
小时候记不住什么湘黔线,却记得一山复一山的杜鹃——虽然不是名种。故土最后的一抹颜色,凄艳绝人,一条光光灿灿照明离人之眼的花之轨迹。
去岁,李霖灿先生和我谈大千先生的故事,他说:“有一年,大千先生邀我去看杜鹃,他新从瑞典空运回来的黄色杜鹃,极名贵。我去看了,他问我花如何?我笑而不答,他再问,我仍笑而不答。大千先生忽然懂了,洒然大笑说:‘是啦!是啦!我懂啦!这种花,不入法眼,你在云南住过,好的杜鹃品种你是见识过的。’我说:‘对了,正是如此。’”
我听那故事,不胜欣羡,此生此世,如能被人说一句“好的花,她是见识过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然后就是台北,记忆中杜鹃该开在南方的山城里,台北亦是多雨多山的城,亦有杜鹃烈烈而发。读大学是在溪城,那时学校草莱初辟,时时看见苏州籍的施季言先生撑着把遮阳伞在后山指挥工人堆石种花,布局之间,恍然有苏州庭园风。他所种下的几乎全是杜鹃(虽然也有栀子)。年年春花,都让我驻足,让我想到这些花原来都是我的同届同学。而今,它们如此云蒸霞蔚,我呢?其中有一丛开在阶梯旁石缝中的粉色杜鹃,我几乎把它看作迷信故事里的“本命树”,年年春天都要和它相对站一会,仿佛那二十岁的长发女孩,此际来重访故人,或者自己。
杜鹃又几乎是所有校园里的宠花,由于是校同花,也可以算是青春的旗标,智慧的泉柱。台大校同里的杜鹃许多是日据时期种下的,杜鹃这种花竟是愈老愈精神,非常像“知识”,是一种历久不凋的容颜。
前些年,不知为什么,忽然流行起重瓣的洋杜鹃,奇怪的是许多花虽因重瓣而美丽,杜鹃却偏偏是单瓣的好看。单瓣的杜鹃才有单纯明朗的线条、干净澄定的颜色。而且台湾杜鹃花期长,又耐得各种气候,真是放诸天下亦可骄傲的春华。
杜鹃开到五月,大致谢了,却由于额外的恩宠,台湾又有一种小朵杜鹃来接棒,它们一般开在山里,有时从悬崖壁缝里倒长下来,乍看不免又惊又喜,看来杜鹃真是中国花,好比中国人喜欢《西游记》之后又有《西游记补》,《西厢记》之后又有《续西厢》,这小朵杜鹃看来亦是杜鹃的续篇。另外有种红心杜鹃(亦名红星杜鹃),也极出奇,大约花中也有隐人高士,红心杜鹃风格高标,竟自顾自地长成一棵树了。看来杜鹃是亦师亦友的对象,与人齐高的可做朋友,硕大成树的可居宗师,至于那小丛小朵的,则是可爱宠娇纵的孩童。
杜鹃无果,是绝对为美而生存的花,再功利的人看到杜鹃也要心软,知道无用也是可以理直气壮的。
杜鹃花的花期长,是上天的优惠,但它又不像某些花开足十个月,显得太长,反而失去了季节更迭的喜悦。杜鹃花的花时如情人的乍见与相守,聚是久违的狂欢,离是迟迟的驻步,发乎其不得不发,止乎其所当止。
至于多年前的山城春夜,听母亲说那则极美丽且极可怕可伤的神话,现在想想竟不惊了。王尔德笔下的红蔷薇,不也是夜莺刺透胸血而染红的吗?人间的欢愉,人间的艳色,背后不都潜藏着生命极挥洒处的最后一滴血吗?
如果杜鹃花是一部属于春天的经书,则我此番絮絮叨叨便是解释经书的笺注了。上天啊,能否容我为山作笺,为水作注,为大地系传,为群树作疏证。答应我,让我站在朗朗天日下为乾坤万象作一次利落动人的简报。
如果你看不明白这番笺注,就请去翻阅杜鹃那部经书的原典吧!它的墨色淋漓,至今犹新,每一朵花都是一粒点捺分明的字模,每一字可以说破万千法象,亿万朵花合起来则是说不尽的天道悠悠——所以,如果这部解释性的笺注使你愈看愈糊涂,则请你去翻查杜鹃那部经书的原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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