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故事之五《姨妈无泪》

个人日记

       姥姥二十九岁守寡,带着四个孩子凄惨度日,那时,母亲不到两岁。在无尽的辛苦劳作中,两个舅舅长成了壮劳力,靠给地主打零工维持生活。贫苦的日子,并没有阻碍母亲和姨妈出落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在我看来,年轻时姨妈,要比母亲漂亮。所以,当年媒人给父亲提的第一份亲,最先选中的就是姨妈。因奶奶嫌姨妈和父亲同岁,没有同意。媒人这才推荐了小父亲四岁的母亲,得到了奶奶的首肯。
 
    奶奶这样一个决定,改写了姨妈一生的命运。
 
    记忆中,总觉得姨妈对姥姥不大亲。记得那年妈妈刚办完退休手续,急急忙忙带着弟弟,从遥远的包头市,接来了八十多岁的姥姥,意在弥补多年未能身边尽孝的缺憾。这对同样多年不见姥姥的姨妈来说,应该也是非常高兴的事,或许她该会很快从并不远的鞍山来到沈阳。可实际上,姨妈却是过了好长时间,才来看的姥姥。姥姥在我家病重时,给了姨妈信息,她也没有及时赶到。我一直有些纳闷。
 
    母亲在晚年时,才向我道出了其中原委。原来,在母亲许配给父亲后,姨妈的亲事也提上了日程。很快就有两家同时来提亲的,家庭状况不相上下。其中外村的那户人家,给的聘礼要多一些。姥姥是否出于家庭贫困、想给两个舅舅积蓄家底的考虑,还是属于“远来和尚好念经”的心理,总之权衡再三,决定把姨妈许配给外村的姨夫家。
 
    姨夫家哥儿四个,家庭也较殷实,老人的口碑也不错。可说来也怪,姨夫的三个哥哥,个个俊朗、仁义、孝顺。只有姨夫,面相猥琐,行事莽撞,人称“四虎子”。姥姥只听信媒人的如簧巧舌,姨妈当时更不知情。待嫁过去后,虽是满心的失望,也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公公婆婆、哥们四个和妯娌四个再加众孩子,是一个大家庭。几个哥哥春种秋收,吃苦耐劳,养家糊口。只有姨夫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输了钱,玩烦了,就回来打姨妈。他自己和老婆孩儿,都要由哥哥们养活。直闹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没办法,公公婆婆只好将姨夫一家赶出了门。
 
    姨妈整天以泪洗面。别说她性子柔弱,就是刚烈火暴脾气,也无法管束这样的二流子丈夫。她自己带一群孩子,无法出去挣钱,还常常要挨姨夫的拳脚。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家中清锅冷灶,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活不下去了,就领着孩子回娘家,可姥姥家生活也不宽裕,去得多了,舅妈的脸子越拉越长。姨妈为此怨恨着姥姥,认为姥姥只认钱,害苦了她。
 
    到日本投降后,姨夫竟然一甩手,扔下姨妈和孩子,跑出去当了“国军”,过了几年更加“无拘无束”的生活。后来又自己跑了回来。解放前夕,姨妈的公婆随儿子们把家迁到了鞍山,三个哥哥在解放后都参加了工作,先后入了党,当了干部,姨夫则在鞍钢当了工人。他本性不改,还是“刺头儿”一个,口无遮拦,鼓动工人闹工资,争待遇。因此,在反右运动中,他成了第一个打击对象。更因他在当“国军”时有“奸民女、抢百姓”的罪恶,便被划为右派分子、历史反革命,劳动教养三年,全家遣送农村。
 
    此时的姨妈,泪水已经哭干,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叶浮萍,习惯了在生活的苦海中随波逐流。她用沉默和无休止的劳动,惩罚着自己的不幸命运。
      
    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一直很记挂姨妈一家,常常在假日里,轮流领着我们兄弟姐妹去农村看她,带去生活用品,还有吃的喝的。记得父母带我去的那次,大约是文革的前几年,参加姨妈大儿子的婚礼。那时我还小,能去看看农村的新娘子,感到特别兴奋。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大表哥会找一个那样的媳妇。新娘的个头比表哥高一块,阔大的脸上,刻满了高梁米粒大的小坑,说话粗声大嗓,没有一点儿我心中勾画的美丽的新娘形象。
     
    原来,姨妈一家到农村后,大表哥和表姐便辍了学,只有二表哥和表妹继续读书,姨妈到农村后的几年,又生了一个小表妹。大表哥个头不高,但相貌端正,性格也不像姨夫,人很聪明,自己学会了瓦匠手艺,收入也比农民高。只因姨夫的“四类分子”身份,极少有人给表哥提亲。年近三十,仍光棍儿一个。恰好外村有一个老姑娘,因小时候出天花破了相,一直找不到婆家。于是,有好心的村里人,从中牵线搭桥,成全了表哥的这桩婚事。表哥虽有些苦涩和无奈,但总算是走上了“男大当婚”的必然之路。
 
    和表哥相比,表姐的婚姻应该是幸福的,可这幸福,依然参杂着许多辛酸和泪。姨妈的三个女儿,表姐最漂亮,丰满俊秀,性格文静,小时候她来我家走亲戚,我最喜欢盯着她看。表姐随姨夫姨妈妈到农村后,年轻的生产队长看中了她,可表姐喜欢的是另一个善良英俊的小伙子。表姐如愿以偿,和心爱的人喜结连理,却因此种下了另一个人的怨恨。动乱初期,郊区农村也轰轰烈烈地搞起了“革命”,生产队长自然是“革命闯将”,首先将姨夫揪了出来,连连批斗,拳脚棍棒,昼夜不分。姨夫万念俱灰,彻底封住了自己的嘴。一天,他给小女儿买了几个梨,给自己买了一瓶酒,女儿吃梨他喝酒。离家时,一句话没留。晚上,姨妈就得到了姨夫服毒自尽的噩耗。
 
    姨夫是否爱姨妈,也许爱,也许只爱他自己。而姨妈似乎从来也没有爱过自己的丈夫,有的只是怨和恨。可当她一辈子怨恨的人,突然离去,她还是感到了悲伤。毕竟,这是唯一与她整个一生,有着极为密切联系的人。
 
    以后的日子里,姨妈经历了和众多农村老人相似的生活道路。在没有姨夫的日子里,在失去了生活经济来源的情况下,两个儿子、儿媳,如何为赡养姨妈争执和反目,我打心眼儿里不想赘述。好在三个女儿贴心,在姨妈漫长的痛苦心路中,以女性特有的善良和感恩,如滴滴清泉,滋润着她那颗无泪的心……
 
    前几天,我去文友“明月千里”的空间,顺路又绕进了她的好友“暗香盈袖”的家,被“袖”文章里引用好友“梅子”的一句话所吸引,大意是,女人是菜籽的命,撒在荒野长草,撒在地里长菜。这句话,生动而深刻地揭示了旧时代女人的命运,也形象地隐喻了母亲和姨妈的不同人生。
 
    过去,已走进历史。庆幸,我赶上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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