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故事之九《“牛反刍”的启示》

人生

        二十二岁之前,不知道失眠是怎么回事,无论遇到多难解的心结,都不影响我沾上枕头就着。当结束了五年零八个月的农村生活(其中两年读高中),被选调回城的那个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彻夜未眠。那是怎样一种兴奋和喜悦呀!田间地头,漫漫长夜,我曾无数次预测未来,而结果,既没有想象中“扫厕所”那么糟糕,也没有奢望里“上大学”那么幸运,只一个回城当工人,就已让我感觉爬出了苦海、迈向了幸福。
 
    我常常问自己,随父母到山区插队后,何时从初期的新奇和憧憬,变成沮丧和迷茫?被乡村尘土染灰的心情,何时变成对那片土地日益膨胀的牵念?与农民相处初期内心泛出的“优越感”,何时演变为对父老乡亲的由衷敬意?因随父亲离开家乡而渐生的抱怨,又何时变为对老人家的深深感激?我说不清楚。只知道,这个过程很长,很慢,似乎与农村里常见的“牛反刍”现象,有些相似。
 
  那一年,我欣喜若狂地从农村回到了城市,很想从心底里彻底抹掉那个给了我许多痛苦和无助的地方。我以为,我不会再去想它,更不会与农村和农民,再有什么关系。
 
    回城半年,我的婚事便提上了家中的日程。在父母的首肯下,姐姐们安排我与一个农民的儿子相亲,奇怪的是,我没有丝毫反感。闺蜜们三番五次苦心相劝,“别在乡下找婆家,会有很多麻烦的”,我也没有一点动摇。婚后,不幸被闺蜜言中,丈夫的亲属、乡亲、发小等,常常从外省前来,看病、办事、上访,真的是很麻烦。可每当看到他们朴实的面庞,憨厚的举止,焦急的心情,我心中总会涌出一种自然的心痛和亲切之感。
 
    八十年代中期,夫家一个很远的远房亲戚,十四岁的小女孩因先心病严重,在当地做了几次手术没有痊愈,卖光了家中的房子和地,借遍了全村人家的钱,实在没辙,便来到了沈阳,找丈夫帮忙,住进了部队医院。我把仅有的三千元现金拿了出来,却是杯水车薪;无奈,只好找人帮忙,办了一个非常难办的减免医疗费手续,才将孩子的病情稳定住。当孩子的父母,准备带着她离开租住在医院附近的简陋小旅馆,欲返家乡时,六百多元的房租费,交不上。他们想悄悄溜走,却被房东发现,被扣留了火车票,不让出门。我接到求援电话后,对房东做出了付钱的承诺,孩子一家人才得以脱身。过了几天,我和丈夫专程把房租钱送到了房东家。当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这个患病的小女孩能够早日康复,根本没想让她们还钱,事实上他们也已经一无所有。只可惜,孩子回家一个多月后,病情再度恶化,不治而亡。我和丈夫听说后,都很难过和惋惜。
 
    我出生到上学,国家正值计划经济时期,全国人民的生活,都不富裕,但城市和农村相比,仍然差距很大。不知不觉中,人们就有了轻视农民的意识。记得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常唱的一首歌谣:乡巴佬进城,先下饭馆,后上联营(指沈阳的一家大商场)。虽不大懂,却也依稀明白,谁家有农村亲戚,不光彩。
 
    和父母到辽西山区插队后,我才真正了解了农民的生存状态。那时,还是生产队集体所有制,靠挣工分吃饭。每到青黄不接时,农民已经家无粒粮。生产队只好将一部分尚未成熟的玉米,提前掰下来,连棒一起搅碎,分给社员充饥。由于饥饿难耐,有的人便趁看青人不备,偷嫩玉米给孩子吃。生产队找不到证据,就挨家挨户掏粪缸,发现粪水中有玉米脐,便锁定此家是偷粮人,开会批斗。记得那时父亲总是被生产队干部邀去,一起到农民家掏粪缸,有一次竟然在房东家的粪缸里发现了玉米脐,父亲很是为难,回到家后还在叹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不知从何时起,渐渐的,我听不得有人提到农民时,以一种轻蔑的口吻,更容不得有人无意中称他们为乡巴佬。尤其反感的是,在自助餐馆吃饭时,因吃多吃少的问题,有人开玩笑说的一句话,要是农民工来吃,就够本了。看到农民的孩子,在城市里苦苦拼搏,干着最危险最繁重的工作,我常常在想,如这是我的孩子,我会舍得吗!
 
    因为理发,我们夫妻认识了一个农村进城打工的小伙子,成了忘年交,并像亲戚一样走动。好友说我太大意,怎敢什么人都往家里领?七年了,他就像我们的家人和孩子。如今,在他的努力下,贷款买了房,找到了好姑娘,近期就要操办婚事。我们也尽己所能,给了他实在的帮助。
 
    其实,我并不高尚,也无意表白自己,而是在用心临摹父母生活画卷的同时,一个模糊的结论,渐渐在脑海里清晰。那就是,跟随父母一起,在农村生活的那段艰苦的日子,深深影响了我的一生;对我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建立和形成,至关重要。漫长的岁月,我如“牛反刍”般,咀嚼着五年零八个月的难忘经历,终于把“农村埋葬我青春”的抱怨,化为“泥土滋润我年华”的感慨,这让我受益终生。
 
    感谢我的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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