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云

父亲魂断他乡（二）

个人日记

汽车到了南站，我扶着步履蹒跚的父亲，艰难地走过了到地铁一公里的路程，虽然只有一公里，但对父亲来说却是那么遥远，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我想背他，可倔强的父亲却怎么也不肯。下了地铁，又慢慢地走过了狭长幽暗的地下通道，终于来到了这个给无数人希望，和第二次生命的地方——南京鼓楼医院。我多么希望它也能给父亲新的生命和希望啊！
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看病很顺利，徐主任的号早在电话里预约好了的，但开的单子已过期，需要重新开。我排队又挂了一个一般的专家号，时间安排在下午。我心里怀着一丝希望扶着父亲走进诊室，为父亲看病的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医师，她看过父亲的病历后，又仔细地询问了父亲的病情，说情况可能不太好，要等单子出来了才能确定。我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却又报着一丝侥幸，万一不是呢，我把希望都寄托在还没有做的单子上。
我又扶着父亲上了六楼肌电图室，因为这是第二次了，为父亲做肌电图的医生很认真，扎针，测力，看屏显数据，每一步都小心仔细。下午四点，经过两个小时的折腾，终于做好了，报告单要明天上午才出来。我扶着父亲慢慢地走出了医院大门，此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坐在门口的条凳上，看车来车往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感受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西下的夕阳照在街面上，洒下一抹红色，有着别样的美丽。父亲暂时忘记了病痛，看着眼前景象，打开了话匣子，和我聊起了南京的历史，还有《红楼梦》，其实我没看过书不懂，只是随声附和着。看着父亲凹陷的眼里竟也闪着光，我的心犹如刀割。夜暮开始降临了，今日已成为过去，新的一天即将到来，明天的报告单……，我心事重重。
天终于亮了，我们起床洗漱完毕走进医院，让我有一丝希望的报告单就要出来了，我让父亲在三楼门诊部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敲开了六楼肌电图室的门，医生找到了父亲的报告单对我说：“你父亲的病可以确诊了，是运动神经元病，你去让徐主任看看吧！”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颤抖着双手接过单子，瘫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想到父亲一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没有感受过天伦之乐和家的温暖，在这以前我们对他的关心更是少之又少，离开故乡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满脸伤痕，杵着拐杖吃力地跟着我们几步一回头，眼里尽管有无尽的不舍和眷恋，但却也充满希望，希望病能治好能重返故乡。我更是如此，总以为父亲的病能治好，能让我尽一些孝道，让他安度晚年，可是如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伤心地抽泣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过了好久，我才停止了哭泣，在卫生间洗去脸上的泪痕，理了理头发，稳定了情绪朝楼下走去。父亲看到我就迫不及待地问：“玉娃儿，结果出来了吗？是什么病啊？”眼神焦急却又带着希望。我心如刀绞却又装得若无其事，说：“楼上的医生太忙没时间给我看呢
，我又看不懂，我们去找徐主任看看吧！”我怎么忍心将这样残忍的事实告诉父亲啊！
我扶着父亲走进了诊室，徐主任仔细地看了报告单，父亲又在旁边焦急的问，她看了父亲一眼想要说出来，我急忙用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立刻会意，对父亲说：“不很要紧的，是慢性病，不要有心理负担，要放开心，注意保养。”听了她的话，父亲的眼神暗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来了两次都查不出来是什么病，我知道我命不久了……，”我连忙安慰他。后来开了一些营养神经的药，我带着绝望的心情扶着父亲踏上了回家的大客。从南京到高淳的途中有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父亲眼望着窗外，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我把脸埋在椅子上，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由于父亲在复查的过程中来回奔波，回到家以后病情又严重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坐在椅子上就无法起身，饭一点都吃不下，情绪也更差了，我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只有带着父亲去打点滴，尽管效果不大，却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我用电瓶车带着父亲来回奔波在家和医院的路上，父亲坐在后面和我聊起了他年轻时的往事。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干活算得上是个好手，村里没几个人能和他比的，力气更是好得不得了，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挑东西，两个人的体力活他一人干了，生产队里一拖拉机煤五千斤，离瓦窑厂二里上坡路，他加夜班挑完了才睡觉，五十斤一袋的化肥他能挑四袋，还有……，听了父亲的话，我的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要不是父亲一直以来超负荷的劳作，要不是为我们上学卖了房子，睡在潮湿的地上，要不是……，他也许不会得这样的不治之症，都是为了养育我们这些不孝的儿女啊！
打了五天点滴，父亲的病情稍有好转，杵着拐杖又能艰难行走了，但肩肘关节疼痛加剧，食欲更差了，饭太硬不好消化，不能吃了。我只能让父亲吃一些用排骨汤，瘦肉汤熬的稀饭，也吃些鱼和鸡蛋，也买些容易消化的水果给父亲增加营养，希望他在这个世上能多活些时日，可是父亲却吃不下，我连哄带劝也能只吃一小碗。每天晚饭吃过收拾好后，我打来热水为父亲洗脸，擦身子洗脚，陪着他聊天看电视，为他揉揉肩背，看着父亲骨瘦如柴的身子和痛苦的表情，我心里的疼痛无法形容，这一刻我知道什么叫“痛在你身疼在我心”的真实感受了。

每天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下楼看看父亲是否安好，因为他的病会导致全身僵硬，呼吸衰竭而死亡，生怕一夜过来父亲会离我而去，我不在家时婆婆和奶奶也会帮我照看父亲，怕他会有什么意外，尽管父亲身体极差，但他还是坚持锻炼，每天我下班回来，总看见父亲扶在村口的桥头上等我，看到我回来他苍老消瘦的脸上便露出笑容，这一刻我的心碎了，我知道父亲内心的孤独和寂寞，还有对故乡深深的思念！
在故乡的姑姑们知道父亲的病情后失声痛哭，恨不得马上飞到父亲身边，可正是秋收农忙季节走不开，只有在电话里一遍又一遍地叮咛父亲要保重身体。
一场秋雨过后， 父亲的身体又不行了，束手无策的我只有又带着他到医院打点滴。天还下着雨，我为父亲穿着雨衣和雨鞋，回到家后赶紧打来热水为他洗脸烫脚。父亲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无奈和悲哀，他说：“玉娃儿啊，爸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真是个累赘，害苦你们了。”听了父亲的话心里像被针猛扎了一般，我扶着他躺下，忍住泪对父亲说：“爸，常言道养儿防老，你千辛万苦把我们养育成人，如你今年老体弱，身强力壮的我们为你尽一丁点孝难道不应该吗？你没有儿子，我们一定会照顾你，为你养老送终的。”“要是瘫痪了怎么办。”父亲担忧地说。“爸，别怕，你有我们呢，无论你变成怎样，我们都会照顾你的。”听了我的话，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深秋，父亲在我家住的日子已满，该到四妹家去了。多么希望父亲能留在我身边啊，不是担心四妹照顾不好他，而是父亲刚刚习惯了在我家的生活却又要换环境，怕他不适应。其实她照顾得比我还要好，由于父亲身体越来越差，她特地请了假在家照顾父亲和她的婆婆。妹妹搀扶着父亲艰难地走着，我拎着父亲的衣物和日常用品跟在后面，天阴沉沉的，一阵瑟瑟的秋风吹来，感觉寒意逼人，几片黄叶在风中飞舞着不知归处……
四妹离我家有二十多里路，父亲去后我隔三差五就去看看他，想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能多陪陪他，给他一些温暖和关怀。为了父亲的病，我又去找过老中医抓过中药，可是没有效果。医生告诉我父亲可能不久了，只要倒床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千万不能感冒咳嗽，否则随时都有可能。听了医生的话我快崩溃了，可是有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给他加强营养，每隔十天打一次点滴，想尽量延长他的生命。
天气越来越冷了，父亲行走不便，又不能受凉，我们为他买了一个轮椅，这样妹妹推着他打点滴就方便多了，天气好的时候，妹妹也会推着他到外面散步晒太阳。
想到父亲时日不久了，他又最喜好山水，我和两个妹妹商量，想带他去游子山风景区去走走。于是选择了一个暖洋洋的星期天，我们姊妹三人带着孩子们推着父亲，慢慢地走遍了游子山轮椅能去的地方。看着古色古香的庙宇和苍松翠竹，还有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父亲显得很开心，脸上笑吟吟的。在一处风景优美的亭子里，我为父亲吹奏了一曲《刘三姐》，因为父亲是民乐爱好者，二胡和笛子都练得不错，只是现在气若游丝，手也僵硬，不能吹也不能拉了。尽管我吹得断断续续，但父亲还是听得入神。和我们聊起他还是男孩子的时候的往事，说他们那时在外面也和姑娘们对山歌，他很调皮，有时会和姑娘们开玩笑，有一次差一点被当地的小伙子打了呢，说到高兴处父亲竟也眉飞色舞，呵呵地笑着。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想到他是最后一次来这里，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心情，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寒冷，父亲的病情也越来越严重。一天我正在上班，妹妹突然打电话来说父亲差一点就过去了，吓得直哭。当我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缓过气来了，有气无力地躺在轮椅上。我也没有好的办法，只有推着他去打点滴，医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们说：“两位姑奶奶呀，我麻烦你们不要为难我了好吗，你父亲的血管已经萎缩，快挂不进去了。”我们只有央求他帮帮忙，说出了事儿与他无关。从这次以后，父亲的声音变得很沙哑，行动能力更差了，只能在屋子周围十米远的地方艰难移动。
过了几天，故乡的三个姑姑千里迢迢来看望父亲，路途再远，也阻隔不了血脉相连的浓浓亲情。见面时父亲很平静，没有像电视里一样报头痛哭，只是像平常一样和姑姑们聊天话家常，当然也聊到哥哥和他的养老金卡，姑姑们劝他不要老放在心上，有我们三姊妹照顾他就行了，比在老家好多了，父亲嗯嗯地应着。相聚的日子是短暂的，三天后，姑姑们打算回去了，我知道这是生离死别，这次以后父亲和姑姑们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了。临别时，父亲杵着拐杖艰难地跟着她们走到院子门口，目送着她们远去，眼里充满了无尽的不舍和哀伤。我没有去送行，留在家里陪着父亲。
自从南京回来后，虽然我没有告诉父亲真实的情况，但父亲也知道他时日不多了。对我说他死后不用送回故乡，入乡随俗，就在这边埋葬，我知道父亲这样是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如今，父亲病成这样，身为长女的我，应该为父亲准备后事了，以前没有尽到孝道，现在也应该让他最后走得安心一点。
于是我找到村主任问相关的情况，还有墓地的事情，因为这里人家的祖坟山是不允许葬外人的，只有买公墓。我又到民政局找到相关的负责人，他告诉我这里本来只对本地人开放，但考虑到我的实际情况，还是网开一面卖一个给我，因为有高，中，低档的，叫我先去墓地上看看再找他，听了他的话，我感激万分。
第二天，我边走边打听，走了好久，又经过一片坟地和幽深的竹林，公墓出现在我的眼前，地方倒是还好，前面有水后面有山，水泥砌好的一排排墓有松柏掩映，我围着公墓绕了一圈，看看有没有空的和好一点的。墓地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有的墓前还有没焚烧完的冥币和供品，齐腰的黄草被风吹得沙沙直响，不时传来几声怪异的的鸟叫，吓得我脊背发凉，汗毛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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