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云

父亲魂断他乡（三）

个人日记

就在从公墓回来的途中我不经意的一瞥，发现了一样宝贝——故乡的粽叶。在江南人们通常用嫩芦苇叶子包粽子的，过了季节就没有了。而在故乡的粽叶四季常青，随时都可以采，并且特别清香。没想到这里竟然也生长着，因为父亲最爱吃粽子，我发现它们后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从公墓回来后时间还早，我和三妹到寿衣店里为父亲定做了寿衣后又到四妹家看望父亲。我向父亲描述了公墓的情况，父亲认真地听着，凹陷的眼里闪着一点浊光让我心痛，当我说到粽叶时父亲有些兴奋，我对父亲说等天气晴朗了带他去看看墓地再采些粽叶回来，因为父亲在家乡是看风水的，他的心思我懂，知道他很在乎这个。
接连几天阴雨，天气越来越寒冷，父亲的身体也差到了极点，只剩下皮包骨头，形同骷髅，肩肘关节疼痛得难以入睡，或许有一个信念支撑着，父亲始终没有倒下来。我询问过医生，一般来说父亲的这个病不是过于疼痛，而是全身僵硬，吞咽困难，呼吸衰竭。其实在我的身边有一些癌症病人到了最后都是靠吃麻醉药品来缓解痛苦的，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有多疼，不到万不得已我真的不愿意给父亲吃这个，要知道早吃一天，就早一天向死亡靠近啊！
天气越冷我就越担心父亲，于是提前下班，买了些弥猴桃和葡萄又去看望父亲了。父亲看到我去了很开心，但又很心疼地对我说天太冷，叫我不要老去看他，小心我冻自己感冒。我正和父亲聊着妹妹给父亲端来了晚饭：排骨汤煮了一个荷包蛋，还有几根面条和几根小青菜，汤汤水水的一碗，还好，父亲都吃下去了。
晚饭过后，妹妹打来热水为父亲洗脸洗脚，乖巧的外甥女儿偎依在父亲身旁叽叽喳喳，看到父亲洗好脚后赶紧拿来棉拖鞋为他穿上。玩了一会，该上楼休息了，她用妹妹教她的贵州方言，一字一句地对父亲说：“外公，你好生休息，我到楼上气（去）睡瞌睡了，门（明）天再来看你！”听着她生硬的话语，看着她可爱的表情，父亲爱怜地摸着她的头，瘦骨嶙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妹妹本来是要搬下来和父亲一起住的，但父亲死活不同意，说住在一起不方便。无奈，只有在夜里起来看几次，父亲病成那样，始终是不放心的。
妹妹上楼去陪孩子了，我陪着父亲看电视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故乡，聊到了故乡的人，故乡的事……，父亲带着绝望的眼神，嘶哑着声音对我说：“玉娃儿啊，寨上的杨二伯早晨还在吵着要吃炖猪脚，晚上就死了，走得真快，真利索啊！爸都病这么长时间了，这口气怎么就断不了啊，活着受罪更拖累你们。”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像被刀猛扎了一样，握着父亲鸡爪子一般的手，颤声劝慰道：“爸啊，蝼蚁尚且偷生，好死都不如赖活着，你不能说这样的话啊，人的一生，生老病死都要经历，你要坚强，我们希望你能多活一天都好。”“我知道你们想我多活一天都好，可是我这个样子就是个累赘，马上就要瘫痪了，要是哪天睡在床上吃，睡在床上拉怎么得了啊！”父亲无比担忧地说，眼里有绝望和恐惧。
“爸，不要怕，就算你瘫痪在床，我们一样会在你身边陪着你，照顾你的，夜晚要是不方便，还可以用成人尿不湿，现在天太冷你身体很差，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会推着你到外面去散步，去看那片盛开的桃花……，”我强忍着泪安慰父亲说。在父亲面前，我从未掉过眼泪，我不要父亲看到我伤心而难过。
天终于放晴，气温也回升了，父亲的精神也稍微好了些，我和妹妹商量打算带父亲去墓地看看，于是叫来了一辆面包车，带上轮椅和父亲向公墓的方向驶去。阳光暖暖地照着大地，公路两边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在阳光下显得生机盎然，远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切是那么的美好。
到了公墓，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我背着父亲和妹妹一起走进墓地，慢慢地转了一圈后，在一座空墓边坐了下来，墓前枯黄的荒草中，有几朵还没有完全凋谢尽的野花在风中摇曳着，好似对这个世界无限留恋不愿凋零，又仿佛在怨严冬的寒冷和无情。父亲环顾四周，沉吟片刻，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又看看旁边的空墓，说就选这一棺吧！这是一个座西向东的上等墓，前方很开阔，也很向阳。阳光照着父亲黝黑瘦削的脸，显得那么虚弱和可怜，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即将离世的父亲，我的心里涌起无言的悲伤。
墓选好后，我背着父亲出了公墓，向长粽叶的方向走去，父亲看到粽叶后很是开心，连声说是故乡的粽叶，因为之前他不信，怕我认错。我们让父亲坐在轮椅上，为他盖上毛毯，我和妹妹开始采粽叶了，妹妹问：“姐，怎么采啊，是采大的呢，还是采小的？”“怎么采？咱们就来他个鬼子进村，大小不留，”我边说着边和妹妹做争抢状，又向父亲做了个鬼脸，问他我像不像鬼子。其实我们这样做就是想让父亲感受一下那种气氛，让他开心一下，父亲真的被我逗笑了。
回到家后，淘好糯米，处理好粽叶，因为我不会包，只有半求半哄着奶奶代劳了，奶奶倒也乐意，但身体也不是很好，上半年查出患有中晚期子宫内膜癌，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我把煮好的粽子给父亲送了去，父亲开心得不得了，我剥了一个给父亲叫他赶快尝尝，看是不是家里的味道，父亲接过咬了一口品尝起来，慢慢地，父亲眼里闪出兴奋的光，嘴里连声说道：“这是家里的味道，这是家里的味道……，”父亲一连吃了两个还想吃，我却不同意了，怕他吃多了不消化，因为这已经超过他食量了。
当晚，我又陪着父亲聊故乡的事，因为粽子又让父亲思念故乡了。末了父亲轻轻问我墓地的事儿办好了没有，我说让父亲放心，全部的手续都办好了，就等着以后用的时候交钱了。其实办这个也很难，要很多手续，我跑了好几趟也没办妥，我这样说是想安慰父亲，不让他担心，没想到最后却害了他，如果说没办好，他就不会……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我向父亲道别，我叮嘱父亲让他注意身体，安心养病，不要担心其他事情，一切的事儿都有我们。父亲听了沉默不语，吃力地站了起来，杵着拐杖颤
抖着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了出来， 几乎是拼了全身力气。 我心里又是一阵疼痛，说道：“爸，我还要你送啊，快回屋里去吧，天气这么冷，小心感冒！”父亲不吱声，一直跟到院子门口，当我跨上车了，父亲才吃力地说：“玉娃儿，路上要注意安，天气这样冷也要注意身体，小心冻感冒，下次不要来看爸了。”“嗯！”我胡乱地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看父亲，泪水溢出了眼眶，殊不知这竟是与父亲的诀别了。
农历冬月初二，天地阴沉，下着毛毛细雨，北风呼呼地刮着，寒冷刺骨。天亮我刚起床，手机响了，我接了电话，妹妹在电话里哭着说：“姐，你快来呀，爸在村头的树上吊死了。”“啊！”我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全身瑟瑟发抖，脑海里一片空白，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号啕大哭……
当我赶到时，看见父亲坐在村头离家三四百米远的一颗小树下，妹妹抱着他哭成了泪人，旁边的树上挂着一条绿色的尼龙索，拐杖扔到一边，不远处聚了好多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当然还有骂声和责怪声，（因为这里的风俗村头上是不能……，说这样会给村里带来灾难，就是本村人这样也不许进村，更别说抬进家了。）我走上前去握住父亲的手，可手早已冰凉，我掀开盖在父亲脸上的黄纸，看到我已西去的父亲，他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面对眼前突然发生前的这一切，我无法接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仿佛就像是一场噩梦，然而昨夜在梦里也是带着父亲寻医问药，没有这样的一幕啊！我神情恍惚，瑟瑟地颤抖着，心痛得无法形容，更束手无策，不知该怎样处理眼前的事情。这时一位好心的大爷对我说：“闺女，你看地上这么冷，爸坐在地上多可怜啊，快给他拿些东西来垫上吧！”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回去搬了几块木板，抱了一床被子铺上，和两个妹妹把父亲抱过来让他躺下了。
有人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来做了笔录。两个妹夫和侄儿从南京赶回来了，这时公婆也赶到了，婆婆看到父亲的样子痛哭失声，老公弄来了一个一次性的棺材，我和公公还有妹妹为父亲穿上寿衣，草草入棺，抬上了殡葬车，在人们的一片唏嘘声和议论声中向火葬场的方向驶去……，没有葬礼，没有送殡的队伍，没有道士先生超度亡灵，也没有哀乐，甚至连灵牌也没有，只有我们姐妹撕心裂肺的哭声……
在那个风雨交加，寒冷刺骨的后半夜，当人们躲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的时候，父亲，你却悄悄地挪出了门，手拿绳子，杵着拐杖，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一步步向你的目的地移去，却是为了赴死。我的爸爸啊，当你在寒冷漆黑的雨夜里艰难地挪向小树去的路上，有谁知道你心里的孤独和绝望？又有谁知道你对孩子们的无限依恋与不舍？有谁知道你对女儿们无尽的爱和成全？又有谁知道你客死他乡不得善终的凄凉和悲哀？我的爸啊，当你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心中是否还在牵挂着我们这些不孝的儿女，还有那令你魂牵梦绕的故乡和那长满荒草的小矮屋……？



父亲就这样突然走了，没有任何征兆，让我们始料未及，难以接受，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昨天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几个小时后就变成了一包骨灰，葬进冰冷的墓地里，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这是多残酷，让我难以接受的事实啊！每晚半梦半醒间，我仿佛看见父亲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又仿佛看见父亲正走在回小矮屋的路上……，一激灵清醒，小树下悲惨的一幕浮现在眼前，我告诉自己，父亲走了，父亲真的走了……
从二月初二到冬月初二，父亲在风雨中带着希望而来，又带着遗憾和绝望在风雨中离我们而去，我们只相聚了短暂的十个月，想不到我们的父女之情是那么短，父女之缘是那么薄，我没有在床前端汤送水，也没有在膝下尽孝，连最后的话都没有留下，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报答父亲养育的深恩。父亲走了，留给我的是心中永远抹不去的哀痛和无尽的思念……
后记
（父亲去世的当天，哥打电话问侄儿，是不是他三个姑夫对爷爷不好才会这样，后来过了两个月，姑姑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哥哥在故乡到处散布谣言，说父亲是被我们姊妹虐待，害死的，吃的是残羹剩汤，穿的是破布疙瘩，住的是又脏又臭的破猪圈……，他要到法院起诉我们，和我们打官司，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收回小姑姑正在种的，父亲的两亩半田地。
其实我是懂得父亲的用心的，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怕瘫痪在床拖累我们，还有他很封建，毕竟我们都女儿，男女有别，如果瘫痪岂不是……，再有就是刚来时别人不租房子给他，让他心里产生很大的阴影，以为在我们家的里过世会给我们增添麻烦，怕我们受气，干脆就在外面……，其实我家里的三个老人对父亲很好，说去世后和自家人一样安葬，我可怜的父亲就是到死也是想着我们这些不孝的儿女，用这样的方式爱着我们……
或许，这样的伤心事，我不应该写出来，也许有人看不起我，也许有人骂我，也许有人说我是在炒作，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还是鼓起勇气把父亲的故事真实地写出来了，尽管像流水帐一样。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倾诉心中的悲痛，告诉人们，这世上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事发生……
昨晚，我打电话给小姑姑了，她告诉我，哥哥最近倒是没说田地的事儿，就是游手好闲，还有我的新嫂子也离家出走了。她说父亲去世马上一周年了，前几天又去父亲的小矮屋了，房前屋后长满了荒草，她已经把草除掉了，听到这里，我心里无限悲伤，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