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儿

亲爱的同学们，谢谢你们听我念这告别的话。

我本来是一名隐士，一阵偶然的风，把我吹到这讲台上，结下一段师生缘。在每周五相见的时间里，我也曾尽力想让你们学得什么。然而，无力的话语，似乎总会随风飘散，走不进你们心里。这最后一个星期五，还要讲些什么呢？我想起4月11日，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曾引述过两句话：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然而，究竟什么是“道”？这两个月时间里，我究竟明了什么“道”？临走之前，我能否交代清楚？

 “朝闻道，夕死可矣”，不仅说出了道的珍贵，也说出了人生的意义。人活一世，非为声色犬马，非为游戏风尘，而是为了明道，与道合一。当脆弱有限的生命，融入博大永恒的道，虚空会变得充实，软弱会变得刚强，卑微会变得尊贵，短暂会获得永生。人生之至乐，莫过于此。一生当中，能有一次这样的体验，便可称见识过至美。

什么是道？“道可道，非常道”。这不是狡辩，而是保持道的开放性。在凡俗社会，自命布道的牧师是危险的。作为痴长你们一个时代的哥哥或叔叔，我只能说我心目中的道。例如说，它是宇宙中一切正面事物的集成，它包含了爱、光明、圣洁、公义、和平，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事物，你们也可以填写自己的答案，一直罗列下去，至于无穷无尽。

其实，道亦可曰真理。圣经上说，你们必认识真理，真理必使你们得自由。一个认识并合乎真理的人，必定是自由的。对于一个心中满了爱、光明、圣洁、公义、和平，并如此生活着的人来说，威权与暴力不能使他屈服惧怕，富贵与天分不会使他骄奢淫逸，贫贱与落魄也不会使他嫉恨扭曲。无论外在的环境如何，他都可以平静周旋，因为他已找到并坚执内心的法度，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身体也许受到或不得不顺应各种羁绊，但内心却总是安宁而充满光明。

这样理想的人格，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没有出现。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里。《卡拉马佐夫兄弟》写了一个天使般纯洁的阿廖沙，写了一个浪子回头的佐西马长老，他们说：生活是天堂，地狱就是不能再爱的痛苦。后来我又在雨果的书里见到他们，《笑面人》里的“笑面人”说：以前我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把我抛进苦难的深渊，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为了让我看清楚真相，犹如潜入大海带回珍珠，让我今天有机会站在你们这些王公大臣面前的时候，能够正确地说出，在你们骄奢淫逸的生活底下，踩着千百万人饥寒困顿的痛苦。在我看来，这些是明了道并合于道而生活的人。

还有老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宁娜》和《复活》里，他反复地讲述填补生活中巨大的空洞，讲述道德净化，他鼓励读者说，只要人人都能遵守上帝的诫命而生活，人间的天国就能实现。还有《罪与罚》、《悲惨世界》《九三年》等等。在茫茫书海中，这些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几部。它们渗入了我的灵魂，塑造了我的生命。我在世为人的根本准则，都是它们点亮给我的。它们把我带到真理和信仰的门前，让我不再彷徨迷茫，无所依傍。此后不管别的书籍把我带到哪里，回头一望，总还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身影，在向我颔首致意。此后不断读书，似乎只是一再验证它们的启示，让它们播在我心中种子生长得更加壮盛。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相信中国现当代文学也是通往道或真理的路径之一。尽管这条路曲折坎坷，蒺藜丛生，交织着分歧与血泪，距离终点遥不可期。但殊途同归，外国文学到达的地方，它也必然终将到达。老巴金，高加林，王一生，小黑孩，小林，日光流年，我爱美元，表面看各个不同，但穿透纷纭的表象，他们的所思所想，奔走呼号，无不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那就是：人如何才能更合理、更美好的生活。他们也在探索和讲述自己心目中的道。若离开这样一个终极指向，这一部熙熙攘攘的文学史，哪有半点存在的必要？

所以，亲爱的同学们，我们读任何书，学任何知识，都有一个共同的、最高的目的。穿过重重障碍，它们最终都是为了让我们明乎道，合于道，让生命与道合一，让生活安稳幸福。必须明白这一点，读书和学习才能获得根本的精魂与元气。否则，终日碌碌，所为何事？无头苍蝇，徒增烦劳。当所有的老师都在拼命强调多读书的时候，如果不究明读书的根本意义，拼命读书，就只是盲目的压迫，机械的自虐，扭曲和戕害人性的恶行，有害无益。

当然，我们不能一味地凌空蹈虚，口吐狂言。我们也不得不为考试而读书，为谋职而读书，但是，考完试以后呢？谋得职以后呢？我们还是要回到为了明道而读书，为了认识真理而读书。考试和谋职让我们获得肉身的生存，却没有给我们内在的生命意义，精神根基。在为了生存而劳苦困顿之后，我们还要静下来，给心灵以养分。让读书真正为了明白事理，让知识都用于成就自己的人格。让内心的道与真理呼吸润泽，生长成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人心之微，通达物理人情，焕发人性光辉。让世界因着有读书明道之人，有同情理解之心，而变得和平友善，真正宜居。

在《柏拉图对话集》中，古希腊的爱智者，从来不是漫无目的的，而总是想着用爱智的哲理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让灵魂能进入那永恒的地方而不朽。大哲学家康德，在完成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之后，意识到知性和道德之间的鸿沟，而在风烛晚年完成了判断力批判，以此架起二者之间的桥梁。他们都希望知识和理性有所指向，如同离弦之箭，能正确地命中靶心，而不是误伤生命。这靶心，如果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即是：合理地做人，幸福的度日。

这足以表明，我们不是漂浮在小时代里的、浩瀚宇宙里的孤独尘埃。在造物主的计划里，我们有肩负的使命。在各种境遇中，一再地击碎遮蔽而昌明正道，在艰难时世中积极生活，给世界以信念和柔情，这是我们这些无用书生的命定之用。

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穷尽一生，恐怕也只是常常在失败中爬起，在迷惑中坚信，不断地唤醒和接近这样的理想而已。但即便这样，也是一场有盼望、有意义的人生。愿我们都能行走在这条路上。临别赠言，亦是自勉。挥手自兹去，祝福伴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