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小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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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从理论思辨的角度去看,我倾向于将小资意识视为一种价值偏移现象。在任何社会,传统的、主流的、具有强大话语权的那些价值观或生活方式,都会对人的精神产生压迫,而中国恰恰又具有深厚的抹杀个性服从权威的传统。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就感慨:“中国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一个人简直没有站在自己立场上说话的机会,多少感情要求被压抑,被抹杀。”千百年来悬在中国人头上的“天地君亲师”的价值排序里,唯独少了一个“我”。如今有人主张将“天地君亲师”换成“天地国亲师”,但换来换去,总想不起这个遗失了千年的“我”。这是因为中国人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可以为君王活,为家人活,为某一传统而活,唯独很难学会为自己而活,无法把生命的意义建立在自身的基础之上。但现代社会的价值取向是萌芽于西方的,也就深深地打上了西方文化的烙印,其中尤其值得重视的一点就是西方的个人主义传统。自由、民主、法制的理念、经济的市场化,都是以这一传统作为基础的。由于缺乏这一传统,西方的很多制度成果很难在中国社会扎根。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无法否认西方的观念确实对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的激荡,并产生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它们产生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因而没法将之归入到任何已知的传统中去,可是另一方面,却又比一时流行的风气更为长久坚固。
在小资情调泛滥之前,最为中国社会所广泛推崇、羡艳的生活理想是什么呢?这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然而深具讽刺性的是,它的答案也可以被简单地归结为一句话:即个体对金钱、权力、名誉、地位等功利成就的追逐。拥有以上资本的人,将被社会认为是成功人士,也就是说,是这一辈子没白过的人,是获得了完整的人生意义的人。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贫富悬殊地不断拉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这种功利主义人生观对个体精神的沉重压迫:当一个人受微薄的收入和沉重的经济负担所绑架,既无地位尊严,又看不到自己的前途,那就很容易产生颓丧自卑之感。社会的精英(所谓成功人士),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上的,总归只能是极少数,一个价值观单一的社会必然会引起激烈的竞争、普遍的焦虑以及大多数个体的对自身价值怀疑。然而这种价值观的权威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个体既无从摆脱,又绝无勇气与之抗争。如此一来,个体的人就需要不时对主流价值观进行短暂的偏离,以此来平衡自己的心灵。另一方面,凡是主流的、权威的价值标准,都会用抽象的符号来替代具体的生活,以此来达到控制精神的目的。按照叔本华的说法,金钱即代表抽象的快乐,因为金钱在人们的观念中是可以兑换享乐的,守财奴就是那一类无法感受到具体快乐,因而只能以抽象快乐取而代之的人。阿多诺认为消费文化的实质就是人们在消费过程中用商品的交换价值取代了使用价值,他举例说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男人买了一张两百美元的音乐会门票,他同样会对朋友夸耀音乐会如何的精彩,但他崇拜的其实是为音乐会所花的两百美元,而并非音乐本身。主流的价值观尤其是功利主义,往往会抽空人们对生活的具体感受。从这个意义上,个体也需要不时地从价值权威中抽离出来,重获自身的存在感。
小资情结可能源自于两种不同的心态:第一是拒绝被主流价值观所桎梏,寻求个性的突破和旨趣的独立。第二是羡艳成就了主流价值的精英群体,但又不愿承认那是自己所无力达到的目标,无论是哪一种,都属于对主流价值的偏离,都力图证明自己有着游离于权威之外的态度。因此小资的姿态总结起来有这么几条,即:“看起来很独立”、“看起来很美好”和“看起来很快乐”。前者追求的是装饰、品味、文艺以及故作深刻的孤独或忧郁,后者则表现为不加掩饰的享乐主义(驴友、吃货),把微不足道的乐趣加以夸张地表达出来,小资的信奉者以此表示一个人不需要那些为大多数人羡艳的条件,也能过得十分美好和惬意。小资总摆脱不了作秀和装B的指责,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自相矛盾的东西,是骨子里承认了权威价值却又力图摆脱它的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所以小资是永远深刻不起来的,深刻会显露出事实的平庸和真相的残酷。由于刻意要与主流的、抽象的价值符号保持距离,小资的态度通常都是带着极度夸张的感性色彩,注重直觉的体验,甚至对感官有一种神秘的依恋和有节制的崇拜,在小资众看来,这是一种个性的解放或真性情的显露。在缺乏个人主义传统的中国社会,小资实际上成了个人主义的替用品。
若将这种仿制品与西方原装的产品对比起来,就会发现两者之间有着很多耐人寻味的错位。比如:西方的个人主义源自于古希腊传统对人的推崇,即确保一个人的人性无论在精神还是肉体上都能得到充分的发展,它是一种不断追求自我超越和自我肯定的传统,它也是近代尼采超人哲学的重要源泉。但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自身的价值要靠他人或外在的事物来彰显。于是一种荒诞的区别就产生了:古希腊人参加竞技、辩论、战争,是为了在竞争和冲突中更好地认识并完成自我,但中国人追求个性和小资,则是为了保留和彰显自己。有一句网上流传甚广的话很能表达小资众的这种心态:“我们努力地奋斗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因此小资通常都是固守自我的,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很多小资女青年喜欢去西藏、云南、青海等边远的地方旅游,这种地域倾向显露出了她们希望偏离主流生活方式的态度。但与此同时,不管大自然如何壮美,天地如何广袤,都不会在她们灵魂中留下多么深的刻痕。无论走到哪里,她们所关注的永远不是“这是哪里?”而是“我在哪里?”,她们一路拍照,到哪都不忘把自己漂亮的脸蛋和诱惑的身材拍进去,放进微博里、博客里,让这个伟大的世界成为陪衬,来展示这个自由、独特的个性和美好的身影。其意何尝在探索宇宙和生命?她们看起来是在流浪,其实永远不曾失掉自己,永远不曾走出自己,所以也绝不会在走过地方扎下感情的根系。而在一个真正的旅行者看来,天地是如此悠远,个体是如此渺小而短暂,他就会在那种趋近于无限的体验中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不论是穿越小说、宫廷剧还是林徽因的传记,都会折射出小资众的个人主义心态。林徽因当然是才貌双全的优秀女性,但这样的女人在民国时候是很不少见的,为何只有她最能引起小资众的赞叹和羡艳呢?这是因为她的优秀是通过一种以她为中心的方式放射出来的,即被许多有才华有品位的男人众星捧月地爱慕着。小资众之中有一类最庸俗的女性,格外喜欢将自己代入一个能颠倒众生的角色,因为她们幻想着让世界反过来围着自己转。在宫廷爱情剧里,面所有王侯将相都要为一个女子倾倒,全部的家国大事都要为她的爱情让路,整个民族的历史只因她回眸一笑而统统改写。她常常渴望爱情,畏惧婚姻。因为婚姻代表被主流生活方式所吸收,而爱情则代表个性的解放。小资众爱用各种品牌、艺术和文化气息精心地妆点自己,但是这些美丽脆弱的结晶体在日常的生活的环境中是无法长时间存在的,人不可能不在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展现琐碎庸俗的一面,所以她又畏惧和别人建立太亲密的关系,免得打碎了精心营造的梦影。这样一来,她难免就会有孤芳自赏的感叹。有时候她也会厌倦了这样孤独地固守着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孤寂,假如把这样好的我全身心的献给某个异性,那对方该是何等的幸福啊!她幻想着这个虚构的幸运儿,禁不住为这自我牺牲的精神陶醉了。可是一旦她真碰上这么一个人,和他走近,她身上的油彩就要被擦碰掉了。她找来找去,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和自己走入婚姻殿堂。因为她实际上不会当真为了谁而放弃自己,她所希望的仅仅是保持这种诱惑的姿态,并在其中做着关于爱情的梦。她在梦中为着自己的孤独而悲叹、痛苦,却不愿看到这痛苦全是因她对自己错误的爱而造成的。
小资的心态原本是出于对自我的精神进行保护,但它很容易转化为自恋或自我封闭。小资的心态会将一个人裹住,使得他和社会现实保持某种程度上的绝缘。小资众极少有兴趣去关注社会问题,且几乎完全没有政治批判的意识,对社会的阴暗面和他人的痛苦选择眼不见心不烦态度。因为他们担心这类事物太复杂,太庞大,会吞噬掉他们所剩无几的个性,干扰他们原本就足够混乱的心灵。他们更愿意给自己划出一个小圈子,在其中慢慢地完善自己。由于小资实际上是个人主义的替代品,所以小资众很容易吸收那些自我激励的箴言,“做一个成熟的男人”、做一个优雅的女性”、人一辈子应该懂得的道理”、“真正的淑女绝不会如何如何”、“XXX写给女人/男人的一百句话”……那些基于自我催眠的成功学和洗脑课程也很受他们的欢迎。他们同样也很喜欢那些被传统所认可的典籍或“智慧”,尤其是那些似是而非的国学课程,励志书籍,文学名著。假如将他们吸收的这些养分全部集中起来,人们很容易看到小资假设了一个积极向上极其美好的社会,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成就,完全是靠他自己是否拥有勤奋、善良、真诚、大度等等诸多美德。然而凡是对社会现实更关注的人们很容易看到,这种社会和我们实际身处的世界有着尖锐的对立。小资众不愿意当真和社会的权威价值产生冲突,所以他们就采取了完全回避的态度。一方面,他们既然认为自己不可能对社会产生任何影响,所以对于思考和批判社会现实就缺乏兴趣;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关注自我,所以就坚持相信他们所能掌控和把握的唯有自己而已,他们对社会封闭了自己,因而也就对那些自我完善和自我激励的信息更为敏感。他们的信条常常就是:改变不了事实,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态。
这样一来,小资众就只能假设一个一成不变的社会。然而社会其实是在不断变化的,尤其是在信息和知识大爆炸的时代,人类的生活方式几乎每过十年就要发生重大变化。尽管我们可以坚信人性中确实含有永恒的部分,但更应当看到的是社会的组织结构和整体风气对人性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社会变化了,人性就会跟着变动。但由于小资众不关注社会的运动,所以他们就完全没有历史感,在他们的心中,人性也就总是一成不变的。他们对《论语》、《老子》这样的古籍敬若神明,坚信两千年以前的古人和现在的人毫无区别。他们把各类传统美德和圣贤的言行视为人性的标准,把成为一个具有这类种种美德的人视为人生的意义所在。他们太容易就获得了“心灵的智慧”、“人性的洞察”,(做人要优雅、宽容、知足、有爱心……诸如此类),却完全无视这些“智慧”的社会现实背景。他们眼中的人其实永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一个具有中产阶级道德标准的模型。但一个坚持同时对社会和人性都进行考察的人会看到另一种场景:所谓人性和人生的意义都是随着时代而变化的。他会看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和上一个时代的差异,感受到社会在不断变动发展,他因此意识到他是时代的儿子,肩负着特定的历史使命。
小资众喜欢咖啡、红酒、音乐、话剧、电影、书籍……但他们并不是真的热爱这些东西。他们只是借助有限的经济能力获取种种精神资源,并借此与权威价值进行对抗。他们利用这些温软的事物将自己包裹起来,以此来补偿被主流价值疏远所造成的寒冷。(从另一角度看,小资的现象也是伴随着商业文化的兴起而出现的。商业文化是人类迄今为止的文化中第一个人造产品,它是文化资本化的表现,是一种可以用钱买来的精神体验。它和小资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这里限于篇幅无法详细探讨)这种资源很多时候不是他们通过艰苦的精神探索获得的,而是“买来的”,是一种消费品。所以小资总是和特定的收入阶层关联在一起。现代人对于自由的观念中,包含了一种很重要的,但却在从前的自由主义传统中并未被重视的内容,那就是“消费自由”。当我们掌握足够的金钱的时候,可以自由地选择花还是不花,花在哪里,这种自由也就成小资借以对抗因受到主流价值观的压迫而造成的不自由的心理工具。从“消费自由”中诞生了讲求“品味”和“个性”的独立意识。我怎么花钱,花在什么地方,这种自由抉择真实地体现我这个人的品味,它还能够使得我摆脱拜金主义的束缚,成为真正意义上钱的主人,而不是像暴发户或者守财奴那样,当了金钱的奴隶。当小资众用消费的品味和个性战胜了数量和价格的时候,他们就挣脱主流价值的束缚,获得了小小的优越感和短暂的放风。在没有消费自由的观念之前,中国这种权威极重的社会是很难产生与主流价值观抗争的力量的。
由于艺术、文学甚至哲学这类事物,仅仅是小资众借以保全自我的精神工具,所以他们并不会真的想要深入其中。相反的,他们只是借助其中的很表面的东西来妆点自己,然后把真正珍贵的内容抛弃掉。他们会在各类爱好中转悠一大圈,但不会下苦功夫去研究其中任何一种。伟大的艺术或文学都有勾魂夺魄的力量,会对一个人的心灵造成震动,而这恰恰是希望自我隔绝的小资众所反对的。对文学或艺术特别热爱而且专精的人,若看到一个小资青年对他的爱好产生兴趣,可是并没有能够深入,他也许就会生出想要去指导对方的想法。但他随即发现自己的热心不但没有得到感激,相反,对方对他指手画脚的行为很不高兴,甚至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这是因为他没有看到对方的这种兴趣不是来自爱好本身,而是出于保护自我意识不受到侵犯,而他恰恰侵入对方的绝缘层之中,自然就会遭到倔强的反弹。很多有品位的小资众热爱阅读,但是其中的不少人看重的并不是“我读书收获了什么”,而是“我看过了哪些书”。阅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休闲或者娱乐,而不是精神上艰苦卓绝的攀登。他们选择读物就像选择去哪个馆子品尝美食一样,是一种“消费自由”,因此他们其中的很多人更看重买书、藏书而不是读书。他们会把一本书或某个作家的作品称之为“好东西”,似乎那是一种古玩或玉器,是精美的把玩物。而在一个学者或有志于文化事业的人看来,先贤的著作,伟大的作家、思想家,都是值得敬畏的,读他们的书,自然会弥漫着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感受,觉得对方的精神和思想远非自己所能企及。小资众无论读多少书,也不会产生强烈的家国情怀,不会有读书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因为这种东西会引起他和主流价值观的激烈冲突,他们只愿意从读书这件活动中获得一种模糊的情绪,一种对自我意识的把捉,从文字间辨认出他自己的影子,他们最喜欢的那类喜欢用华美的文字不断自我抚摸的作家,一遍又一遍用情感的温水擦洗自己的肌肤,读这种文字时,每一个读者都觉得作者好像是在抚摸他们自己,并将这种抚慰视为阅读的共鸣。
小资和中国历史上的隐士传统有着隐约的联系,然而它更多地接受了西方个人主义以及商业文化的影响,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价值选择。个人主义是个体与集体的抗争中形成的,胡适曾总结说:“真正的个人主义就是个性主义,他的特性有两种: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自己的脑力。二是个人对于自己的思想信仰的结果要负完全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身,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的利害。”作为个人主义的替代品,小资意识更多选择的是有节制地偏离主流和权威的价值,同时又不与它发生任何激烈冲突,这是因为小资在本质上是认同主流的,它之所以常常泛着忧郁孤独的色调,正因为它意识到短暂的偏离之后,还要再返回到世俗的牢笼中去。小资和西方的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反而没有字面上那样深厚的联系,因为它缺少那种勤奋节俭,为家庭、为工作奉献的清教徒精神。小资常常与文艺青年联系在一起,但文艺青年不是真的文艺,文艺如果按照文艺复兴以及五四精神的传统看来,是一种唤醒人性的力量。但如果我们意识到小资的实质是对自我意识的存留,就会发现它无论对权威的事物还是对真正深刻伟大的事物,都是同样畏惧而拒斥的,它原本就不是出于某种自我超越的目的。所以人们也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去拔孔雀的毛,去指责小资众的浅薄、虚荣和懦弱。从好的方面看,它也许可以视为真正的个人主义的一种萌芽。
2013年10月10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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