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的日子(一)
个人日记
一九五零年的春节刚过,山村里又要热闹了。人们都在谈论着十八堡村的陈家,他家幺女儿要出嫁了。
这是离县城江津几十里路的山村,陈家大院内几间大房,正大门上有棕色木质竖匾,上刻祖训:家有藏书,仕食旧德。数几代人的读书守德耕耘,积下了五十多亩地,百多担谷子的殷实之家。
陈家上祖多是秀才,听说还有明朝的进士,岁月久远,只是不可考了。食禄为官,守本分之陈家,几世清白。那时,除了仁、义、礼、智、信外,乡里乡村的都笃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伦理报应,当不当官和做不做得一个好人相比,在乡里显然后者更重要。田野鸡鸣鸟语,周围人们的口碑铄金削银,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敬天法祖,婚丧喜庆,慎终追远,民风淳朴,倒也是一派田园风光,平安景象。
陈老太爷老伴死了,身边就剩下十七岁多的幺女儿了,一双杏眼,个子高,脸蛋红,她读过几年私塾,还会扎漂亮的鞋底。一年来,记不清的媒婆打灯笼,踩门槛来提亲,村子里人也热心撺辍,都想成就这方圆十几里的好姻缘。当然,看上的不单是陈家殷实,也有陈家女儿她那与生俱来的旺夫相,都说她能生贵子,能富子孙。
陈家的婚求不高,只需同是乡绅即可,不要家财万贯,也不求良田百亩,听陈老太爷说,不须完全温、良、恭、俭、让,只要老实本份,有仪有表,谦让小女,男耕女织,小康家庭即可矣。
也是有缘,转来转去最后相上了河对面山那边的张家孩子,相貌方正,淳朴诚实,虽说远了点,那也算是门当户对,他家老爷子在外教书,平日寄钱回家,多余的银两老伴就买了地,积少成多,家里年收三十多担谷子(十斗为一担,一担约五百斤),来往也是勤俭,忙时吃干,闲时喝稀,一头牛,请一长工。
陈家要筹备嫁妆,还需照村里的老规矩花花绿绿地走一趟,想起来都是一番热闹。村子里的过场也多,挑红箱抬彩被不算,还要请戏班子来村里唱几场,届时,家家都会来朝贺,热闹得一村子昼夜不眠。
可惜,十八堡不是世外桃园,国共内战,四年烽火刚熄,有趁哄打劫,李代桃僵;有翻天覆地,阶级斗争,乌托邦之图,民众不知不觉又开始另一番涂炭。
一天,镇上匆忙来了几个挎枪的军人,叫“人民解放军”,白天来晚上走,初来乍到,村里人都惊动了,好奇的人不再谈婚姻和戏曲,开始神秘地谈枪,谈军人,“他们来作甚?”几天过去了,才听说叫“土改工作队”。
来回镇里十几里地,来去也不便,陈家老爷子即按过去的老规矩,差老杨请工作队到家里来吃住,工作队倒也客气,跟长工老扬说他们要回镇里,是“纪律”。桌上吃饭间长工老杨还说“工作队”问了他许多话,问做长工是否自愿,问东家怎样。老杨说我给东家做了十来年,东家没把我当外人,吃饭一桌,衣服添置,年底不仅有工钱还挑几担谷子回家,一家人全靠他做活养家。工作组无语,私下说话老杨听不太懂,老杨信佛,懂一句佛语:“觉悟不高”。
一家人当听希奇,陈老爷子听了默然,当夜无话。
春天的山村子里莫名其妙地沉寂了下来,天气阴冷昏暗,大路小路上无人,村里的狗也夹着尾巴,听不到风吹草动。
几天后,河对面张家托人来了,他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地心神不定,说聘礼谈嫁妆时都心不在焉,陈老太爷问,他就小声说他们那儿也来了“工作队”,并开始收缴各家武器,开大会,还搞什么“四大运动”,说的都是些没听过的事。晚饭没吃他就要赶回去,临走时惶惶不安,说他们村里人出门要报告了,特别是田地多的人家。
关上大门,院里吹进来了一股冷风,把屋里人激了一下,人人都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
果然,没几天,十八堡村子周围,各路口也有民兵把守了,各村也忽然冒出了以游民和贫农等为主的“积极分子”,他们成立了“农协会”,也开始一路盘查行人。这些“积极分子”大多是好吃懒做的痞子、无赖、惯偷、赌徒等,因赤贫而被工作队垂青,更因他们少读书,而没有良心和道德上的思考和顾虑,容易听从和被摆布。
从此,十五岁以上的人走路出行都要拿“他往证”(即北方的“路条”),规定了出门的所在地,返回时间等,那都是由各村“工作队”写的字条,“农协会”的人不识字就盖章,也算,出门走路办事要有理由了。
顿时,大路小路上串门的人少了,各村子也肃然起来,来来往往赶集的买卖人也少了,买盐巴买油的人来去匆匆,集市上也顿时冷清起来。最先慌神的是村子里有土地出租的农家,众说纷纭,他们人心惶惶地打听消息。河对面的张家也好久没人来了,陈家女儿心里盼着,陈老太爷的心悬着,他想:婚姻大事冷了下文,眼前如花似玉的可怜女儿落寞地在一旁无所事事。
倒春寒的日子,田里的秧苗在风雨中颤抖,一阵阵的冷风也让人发冷。
多年来,村里的田,只交很少的公粮赋税。过去,国民政府的“田赋管理处”只需各村选举的乡长、保长出面,尽义务催各户农家交即可。一时交不起公粮的可以欠帐,以后补不上也没人来催,大多是不了了之了,很少见“官府”来人。陈老爷子还记得过去乡里修桥修路需筹款,富的多交,穷的少交,甚至不交,乡里的事务大都是由富户们承担,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在抗日战争期间,四川重庆成了陪都,是大后方,百姓万众一心,支援国民军川军抗战,有人见川军穿草鞋打绑腿,陋枪寒衣,衣衫单薄奔赴前线。后来获悉川军出川350多万人,伤亡64万人,陈老太爷听了更不胜唏嘘。抗战数年,十八堡村和其它各乡村一样,一年交几次公粮,陈家不但多交了近百担公粮还捐了钱款,各村富户们也跟着主动交粮,捐钱和布匹,那时,全村人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唯恐人后。
前几年因钱币贬值也多交了几多,陈家的几家佃户也好说话,逢灾遇旱减产就少交点,抬头不见低头见,年底大家商量也是常事。有田佃,有好的佃户双方也会省不少心思。
晴几天阴几天的刚过去,村子里忽然破天荒地要开大会了,全村人都象风车般转了起来。工作队挨门逐户地通知,陈老爷子和女儿去开了几次大会,有的叫动员大会,有的叫斗争大会,那是人人都要去的。有从长、短工中找的“积极分子”们,一家一家地敲门叫人。
等到陈家老爷子刚分清楚“四大运动”,即清匪、反霸、减租、退押,才搞明白“减租”是要“收租吃饭”的减去佃户25%的租;“退押”是要将田地租佃户的信用押金全数退回时,“公审大会”已经在各村如火如荼了。
那一阵在地坝开动员大会、斗争大会、公审大会,会会都触目惊心,所见所闻象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至今仍让全村民众等安分良家胆战心惊,都是一辈子没见到的事情……
“清匪”、“反霸”一开始“土改工作队”就抓了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全关押在距工作队部不远的几个谷倉里,听说都是“土匪”、“恶霸”等“坏人”,要等开公审会宣布“罪行”。他们一日三餐均由家里人送,看守则是各村派来的农协武装和民兵。老杨有个远亲也被关了。
动员大会和斗争公审大会都是在坝子开的,那坝子中央搭了几张桌子,并排约有二丈多长,被斗争审判的“坏人”就要跪在上面,会场周围一圈武装民兵站立,远处有巡逻,子弹上膛,大刀闪亮,气势萧杀。开会时村民们鱼贯而入,五人一排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在地下,双手要垂直两边,不许说话,不许走动,解手都不准,会场内男女老少鸦雀无声,人人如坐针毡。
此时,破衣烂衫的“土匪”、也有称“恶霸”的十几个人就被架来了,押到桌子上跪下。其中有本村的“土匪”,是穷人家,二十多岁,过去,只传说他们抢过江边的铁船,没听说抢过村子周围的老百姓;“恶霸”其实就是乡里的乡长、保长,还有到城里抓回来的旧政府人员,旧军职人员,有的还说是潜伏的“特务”,那时,只要是在县城里为旧政府和军队做过事,在村子里都是了不得的罪,“罪行”都是由工作队说了算,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积极分子”们不落后,也跟着说,栩栩以为能。在大会上他们被捆绑低着头,一声不吭,“罪行”都被工作队念几条,条条似乎都该不赦,也不容分辩;其中还有几人上前去揭发,更数落了一条条“剥削压迫”的罪状,然后有人带头呼口号,人人要高声,要举手,那真是桌子上的“坏人”都该杀。
说是“坏人”,可那些“坏人”却特别老实,都没坏到设法逃跑,如想逃跑那是比较容易的:在村里关押时,有的没捆,身上捆绑也并不牢,那谷倉是用木板、竹篾和泥浆糊的,很薄,经不住一拳头;乡下都是土坯泥墙,用力一顶也能打开一个洞,可是被关押的人都没想到跑,很听话地老老实实地在那蹲着,也许,他们想到命中注定,更渴望能等到儒家的仁政和恕道,他们祈望着,坐着,颤栗着,象鸡笼里的鸡,等待着来人,等着挨人宰杀。他们等着,在有望和无望中等着,尽管有人知道大多是在等死。
陈老太爷怵惕不忍,此前,他不见新朝的大赦和仁政,却惊恐地知道,如今批准杀人权力就在区一级,那些不识字的“农协会”干部,“贫雇农主席团”主席,年青的区委书记和区长每天就根据乡里上报的材料勾勒枪杀的名单,只要土改工作队点个头就行;有的“贫农代表”甚至就把公章系在腰间,随时掏出,盖个章就杀了,不需要书面记录;有布告也是用毛笔随手写的,只需识字的人当众念一遍,便把要杀的人捆绑住,插上死标就是。 陈老太爷惊愕杀人这么简单,不需要任何法律。近二千年前的古人在《尚德缓刑书》中都知曰: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絶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过去,清朝杀人也要县衙门上报,还要待每年八月中央各部院“秋审”,以至于清末也有杨乃武与小白菜之慎审明鉴;更不用说民国政府了,一级一级审查,层层落实,岂敢谬然定谳。人命关天之事到如今竟如杀鸡杀鸭一般,鱼肉作践,真令人毛骨悚然。 一审判完,就是在审判现场枪杀,会场上马上由区公安武装扎成人墙划成警戒线,警戒线线外是“农协会”民兵武装。 “罪犯”们仍跪在那几张并排的桌子上,手臂伸直与身子捆绑一体,老实地跪着,他们不叫唤,不求饶,不分辨,表情绝望,流着泪。一位只因临“解放”时为逃遁到香港的人开过车也被抓来,苦苦哀求也没用,公审后,都是死刑。每人背上的死标写着名字,被打着叉,武装人员一个个地站在后面,握住长枪,他们要从后脑勺下朝天顶盖斜射击。有人特意取出子弹在石头上擦几下,据说子弹头因此打出后能开花。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一阵阵涌动,快开枪了,他们快被枪毙了,要“敲沙罐”了(四川方言,比喻人头的脆弱,形容人轻命贱),接着,人群嘈动起来。 此时,奇特的景象照例出现了,围观的人群惊讶地叫着,望着天空,说:“来了,来了,又来了……”,话语处,只见从远处开始飞来了黑压压的一群又一群老鸦,扇着灰黑的翅膀,象乌云片片,遮天蔽日般扑来,呱呱地聒噪着在天空中盘旋……平时,这些老鸦都很少见,只是零散地扑飞在荒坡野岭处,它们常被人认为不吉利,主凶兆而让人敬而远之,人们厌恶它那阴鸷,黑灰的形象,更讨厌它肆无忌惮地呱呱鼓噪。今天,它们从四面八方扑来了。 枪响了,一阵排枪沉闷地响了,枪响处,一个个的头颅被朝天炸开,脑浆和血水迸出,一股股飞溅得数米高,直直地喷上天去,在空中散来,成了白的、红的、透明的粉末……此刻,只见盘旋的老鸦们飞扑而下,前赴后继地在空中翻飞,争抢着啄那粉末般的血肉,上上下下,你争我夺,然后又肆无忌惮地扑腾到桌上,地上……桌子上的一排人结束了“罪恶”慢慢地倒了下去,跌落到桌下,有的还在喘息、抽搐,此时,会有武装人员上前补枪……短暂的一阵平息后,那些“勇敢”的人们就提着铜钱和糯米团奔了过去,在那些还温热的尸体上飞快地蘸着,无所顾忌地在鸦群和血肉中蘸着。 在村子里,枪毙的死者家属先都被告知在家等待,悲戚的一家人颤栗着不作声,呆在家里用两根竹子编成一担架,准备用来抬尸;他们会小心翼翼倾听外面,听到一阵枪响过后,再等一会儿,慢慢地就可以出门去收尸了;有的“罪犯”因“罪大恶极”,或者家属已没,无人来收尸,乡里就叫人来填埋。只见死者手脚被捆绑一处,两人用竹杠穿过,就象牲口般倒垂着抬过村镇,那脑浆和血水就滴洒到石板路上。 那一阵,每次集合开大会,人们心里都发怵,知道又要枪毙人了,不知道又该是谁;那一阵,人们一集合,就听人说“来了,来了”,远处的鸦群就开始陆陆续续地飞来,在人们周围盘旋,聒噪,瞪着大眼睛在等待……(几十年后,说起当年的土改,老鸦飞天而下,人群涌动的情景,老人们还不寒而栗。) 死者尸骨未寒,刑场硝烟未散,“退押”就开始了——那可不是由东家说了算的“退押”。 说不定哪天,工作队已经持枪上门来宣布数额了,后面还跟着“农协会”的人,一路敲锣打鼓,摇旗呐喊地喧叫。 谁能有异议呢,东家们谁不是在大会上举手高呼拥护呢,打江山的要坐江山了,那都是在枪杆子下的响应号召呀。 如今,要“退押”了,一大群人跟着“工作队”站在大门口,陈家人赶忙出来迎接,那是不必翻帐本的,佃户说了就算,只是举着一纸大声读,公布数额。几个佃户跟随着,有的朝东家尴尬地笑着,些许歉意的眼神只有东家才能看出,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如今,在持枪的解放军工作队面前,一切都不由分说了,一四六九,不分你我他,陈家人等只顾点头听吩咐“退押”,然后让进大门院内担抬东西。 押了几担谷子的租户还好办,照样挑去就是了;押了银元的如今却已贬值许多,如今也是要照当年的物价退还,陈老太爷只得应承,陈家女儿帐也不敢细算,忙乱地取出黄的白的凑数,赔本退押。那时,有的东家若一时拿不出,那就要当场翻箱倒柜,拉猪牵牛了。 象刮一阵大风般,把屋里屋外乱扫了一遍,待陈家人手忙脚乱地应付完,一天的时辰也乱了,雾蒙蒙的天空灰暗一块。 喝三吆五的一阵后,直到天黑关门,陈家院内象散了架般,一片狼藉。暗夜里,人人都不作声,老爷子低着头,喘息着点上油灯坐下,他知道世道变了。孔子曰:礼失求诸野,如今求哪里?陈家女儿呆呆地站在一旁,长工老杨摊开双手说:“这样子怎么办?都不讲理了呀”。 老杨还见到村里村外有赶紧卖房子“退押”的,前村的一富户卖了房子还卖了牲畜,抬了整整一箩筐的银元交到农协会,他是先自租地后又转租给农户,按此“退押”,所以更要退得干干净净。 “退押”了,该交的都交出去了,帐目也清了,村子里鸡飞狗跳地一阵阵也过去了,大小富户们的心都提起来,惶惶不可终日,陈老太爷也觉得事情还远未完。
现场示众枪杀,工作队要村民们都去看,人越多越好,大概算是杀鸡儆猴的威慑吧。“积极分子”们敲着锣,一家一家敲门,还叫外村的也赶来看,“革命”马上要开始,参加公审会的乡亲群众人挤人地前后涌,胆大的向前,胆小的靠后,最后围成了一个大半圆圈,等着看。
那时候,有人准备着用麻绳线吊一块铜钱,用来沾人血,据说挂在自家门上可以驱邪;有个别的还带上了糯米团,准备用来蘸血,说吃了可以治痨病……他们中许多是“积极分子”和他们的亲戚和家属,也大胆地帮别人取,只有“翻身了”的人才“不畏惧”,自从工作队进村后,经过了“革命”,他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文章评论
MZ睿哲
[em]e181[/em][em]e183[/em][em]e160[/em]
渝秋蝉-罗亚铃
[em]e127[/em]
冥月
[em]e127[/em] 写得很好,耐人思考,残酷的事实,
一夜春风梦想锄国贼
[em]e142[/em] [em]e160[/em]
云上梅朵
那些“勇敢”的人们就提着铜钱和糯米团奔了过去,在那些还温热的尸体上飞快地蘸着,无所顾忌地在鸦群和血肉中蘸着。不由想起鲁迅笔下也曾描写过沾血馒头的事[em]e127[/em] 太残酷了。。。[ft=,3,宋体][/ft]
陶山客
恶魔降世,不是为了解救人类的,而是展现它的能力,和权力。
小龙人
不堪回首,暴力行径。
松竹梅
这才是历史的真实原貌。
北斗之光
故事中的情节,折射出那个年代在中国大陆同时上演的无数血雨腥风的革命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