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的故事

个人日记

 

1969年,父母亲在四川重庆搞“三线建设”,我也跟来了,那年我十七岁。那时,工厂宿舍不够,许多家庭就租住农村生产队的草房,我们就住在一个村院里。
    不久,听院子的人说生产队分来了三个女
知青,我惊讶这儿将有和我差不多的人了。前不久,父亲单位也接到了通知,我也要“上山下乡”,也将是知青”了

头天,我努力想象她们的模样。第二天就瞥见三个装扮大致相同的新面孔。三位大姑娘,干净整洁的衣服与周围的农民就是不一样。白晰的皮肤,羞涩地站在院子边,带点城市的扭捏味道——嗯,她们就是了。只见队长简单地介绍一下,接着分配工作,她们扛起锄头抿嘴一笑就跟随大伙下地了。

隔壁老乡和平时一样,懒散地聊天,招呼一下,笑一笑,没多的话,就象是四川人说的走人户,走亲戚。

就那么简单,就那么一会儿,没读“毛主席语录,没誓言,没有豪言壮语,也看不出豪情满怀,连个掌声都没有,像三位姑娘走亲戚回来……这哪是光荣的上山下乡呀,我想见到的光荣和锣鼓响都没有,真没劲,伟大时代的运动都让她们无声地抹去了,变成没什么人注意的走家串户。

上山下乡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是轰轰烈烈的运动,象高音喇叭里喊的那样:知识青年高举着红旗,迎着朝阳,一批一批地奔赴广大农村……”

眼前的下乡哪象奔赴,就象去赶集,去看看露天电影,我很失望,失望得有点心冷。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就是附近镇上的人,学生没书读了,平时就常在附近坎上闲逛,村民赶集到小镇上,她们和周围的村民都面熟。下乡是就近联系的,中午可以回家吃饭,照样住在家里,就是扛锄头下地而已,她们不能算是同吃,同住,同劳动,我想,这点不艰苦,也不光荣。下乡下到这个份上倒也令人想不到,怪不得这样平淡无光。远香近臭吧,所以,隐隐约约地我对她们总有点异样看待了。

刚开始她们都显得很平常,她们常到院子里来歇息,喝水聊天,慢慢的她们也知道了我,知道我也是即将的“知青”,和她们一样。从那瞥过来的目光里,闪烁着朦胧的好感,其中一个健硕的姑娘眼里,似乎特别强烈。

我已经恋爱过一次了,那样的目光我熟悉。

她算三人里最健康漂亮的了,中等身子,头发有点浅黄,前胸饱满,润白的胳膊,滚圆的臀,大眼睛瞥过来,一笑嫣然。

引人注意后,那事就会常上门来。她就常来,村院子离镇上近,她们上工下工都要进院坐坐,有事没事的来和隔壁的瘸姑娘说几句,常坐隔壁门口,有话没话地说,不时地瞟来几眼和我照面。二家门中间只隔着一磨盘,有时太近,我大多不敢和她对视。她忽闪的眼睛,也太火辣。久了,我也渐渐地明白她的醉翁之意。

时间过得很快,人也熟了,说话,咳嗽彼此都熟悉,仿佛是暗号,相互之间的帷幕一层层地落下,只剩下最后的一角,以至我都快感到对方的心跳了。可我极力克制着,我不是太胆怯,而是发现另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也盯着我,她稍小点,有几分机灵,黑发,三个里面她个子最小……青春期的情爱总有点泛滥,我十七岁多,一米七多的个头,青春自信的脸,在男孩少的地方男孩子总是幸运的了。

可惜那时是把男女之事都叫做小资产阶级情调低级趣味”,甚至“不革命”,一句作风不好就可能让你抬不起头。思想爱情都要符合一绝对标准,很简单,就是要朴素,要革命,更要讲阶级斗争”。那时没有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谈什么恋爱;众目睽睽下只有结婚,男女来往就是为结婚,否则就被人侧目,就是乱搞,就是坏人坏事,没有人能有什么更多的想象力。人们的生活就象是被革命的线串好了的,安排好了,它要扯着你一步一步,一段一段地走,似乎都得走同一条红色的路线,从生到死不能冒犯、不能逾越,否则,就大逆不道,就要被批斗,被捆绑,被游街,被劳改……这是一步一步的人生,文革中很多很多的男男女女都是这样。

我们这坡地院子,茅屋土墙,找不出什么高伟的精神,我也作不了语录说的一个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然而,我不敢逆道而行,大胆地去弹什么别的情弦,只有那彼此温热的目光似乎还能传递些真实的东西。

在文革中,乱搞男女关系是一个很大的罪名,被斗争的人似乎都有这一条,蔓延开来,谁都怕。

罪名让人避之不及,也担心碰上,所以,一种少年的爱恋思绪反倒更令我小心翼翼,进进出出百般掩饰。

有了怕,也就有距离,好一本正经:那时,年轻人除了喊口号,搞不明不白的革命和写几个大字外,其它的真不知道还会干什么。

话不会说,学过的语词太少;会背的语录用不上,那是不怕牺牲”,但不是对姑娘;写封短信都要绞尽脑汁,写简陋可笑的字条吗,我想还不至于。母亲只教经风雨去斗争,没教靡靡的恋爱……

在一本正经的脸下,人都藏着另外的脸,那是人们普通真实的脸。其实,人们都明白自己的假脸壳,可还要压抑自己的心,装作自然,装作平静,周围空间是那么窄小,人还要紧裹着自己。

我怕自作多情,也怵碰上那说不清的尴尬,继续做虚假的正人君子”,她似乎更勇敢,一步一步地靠近来。

时间在流失,眼前有许多面墙,我躺在梦中继续独自的缱倦缠绵。

但是,越想纯洁、纯净地做个自己,倒越是会尴尬难堪。

一天下午,我正蹲在屋后的茅坑,那是用破席围半边,前面大开的简易农家厕所,它是农家宝贵的肥料库,房东的菜地全靠它。

白天在外解手,免得倒便盆。也是该有事,我已经快完了,突然她从院子里走出来,我起不得,跑不得,眼睁睁地看他走到近处,直到她发现我蹲在那里……刹时,我们的眼光对视,她地一声叫,憋红着脸跳了回去,搅得旁边竹叶一阵哗拉响。

真不幸,什么都被看到了,真象书上说的,巴不得地下有洞钻进去;我当时脑袋的一下,最后站了起来,提起裤子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她在院子里。我在那呆了很久,没法子,只有一条路,我红着脸,硬着头皮磨蹭着进院子。此时,我已不是羞涩,而是没法子,在过刀山……她和几个姑娘坐在院子里做事聊天,她并不躲闪,瞄了我一眼,四目相对,那眼光少了多少过去的火辣,多一点神会,那一刻象在说没关系,没关系——她若无其事,比我勇敢、沉着、冷静。

似乎从此后彼此更随意,没秘密了,真有点心照不宣,象看到了对方的心里,见面点一下头,微笑,就差在一起开口说话。但我总鼓不起最后的勇气,怕她认为我有什么需要了,那该是多可笑的事呀。

那时的幸福感就是每天能在院子里见到她,残墙灰壁衬托下的黄发姑娘一天一天的不同,胸脯挺得更高,脸更红润,连背影都显得美好了。我在等待,已经习惯了在抑制中等待,在煎熬中等待,从日出等到日落,从今天等到明天,聊以自慰的觉得以后会碰到一起,会在一起,总觉得今后的时间很长,有机会,那时就不会再顾忌什么了,我觉得她最终会走过来。

春去秋来,我只想着结果,不知道抽绿、开花也是值得看的,也是美好的。我没有彗眼,当然看不到。一个初中生,不认识几个字,也读不懂生活那一天天,一页页的启示,我就象无知无识的旁观者,让人生之河空自流。

不久,我下乡到几十公里的“元明公社”后就很少见到她了。我知道她曾绕弯子问过院子里的瘸姑娘我在哪里下农村,她还念叨元明公社怎样,说为什么不就近在西彭公社下乡,总之,问了我很多很多……

三十年多后我再回到那已被几栋楼房占据的村子,才听说她下乡的第三年被狗咬了,那年头缺医少药,不想竟得了狂犬病,死了。如今,一个知青成了一抔黄土!

真是红颜薄命,唉,我嗟悔不已!到此时,我才悔悟过去躲避真实的可笑、可悲,为了一个一本正经的面壳,人不但失去自己,也永远地失去了别人。多少话语、笑容、情感、思想,甚至一点彼此的关心和爱护都失去了,失去了一段该有声有色的少年生活,空留一生遗憾……如今,对死者说得再多也是空话,没有回音,它象寥寂的夜空一样无声无息的了。


文章评论

幽兰

真是红颜薄命,唉,我嗟悔不已!到此时,我才悔悟过去躲避真实的可笑、可悲,为了一个一本正经的面壳,人不但失去自己,也永远地失去了别人。多少话语、笑容、情感、思想,甚至一点彼此的关心和爱护都失去了,失去了一段该有声有色的少年生活,空留一生遗憾……如今,对死者说得再多也是空话,没有回音,它象寥寂的夜空一样无声无息的了。 此结尾非常美!看后让人意犹未尽!那个时代背景下的爱情观啊可怜可悲 可圈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