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 之 伤

     除夕夜，她拒绝了所有的邀请，回到宿舍以后早早地就躺在床上。奈何寒风刺骨，叫她如何能安然入睡？忍不住叹息、一声又一声。

     外面是不是开始下雪了？她敏感的鼻子隐约嗅到雪的气味。
     起床、亮灯。她轻轻地走到窗户旁，透过玻璃窗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呀，好大的雪。”她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2012年的第一场雪终于是抵达这座古老的小镇，虽然是迟到了很久，却来势汹汹。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与天寒地冻的世界不过一窗之隔，心、何尝不觉得寒冷？真不敢想象未来的日子将是怎样的恐怖！

    “忻怡。我喜欢雪，正如你喜欢海一样，虽然说不出喜欢的理由，却实在是发自内心真的喜欢。所以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来一次轰烈的流浪，到北方最北看一场痛快的大雪。”3年来，这里每下一场雪她就可以想起这番话。有一些面孔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始终在她脑袋里纠缠不清着。
     命运到底给了生活怎样一次演绎，开幕以后是谁主导着结局？这3年里的生活她已经支撑得够吃力。她悲伤，为什么自己没有瞬间老去！

      推开窗户，她像个刚来到人间的婴儿，用天真无邪的眼睛发现着世界，时而笑容洋溢时而眉心紧锁。当年她说过她喜欢白色，因为那是纯洁的天使遗留在凡间的礼物。可是她不喜欢雪，不曾喜欢。所以她无心留意每一场雪花纷飞的背后总有一次勾人魂魄的美丽。
      原来纯洁是一种可爱美、是一种精致美、甚至也可以是一种妖艳美。如果她的身体可以健康一点，也许有一天她会爱上这个地方的冬季，只是不知道是否来得及喜欢？
     温柔地伸出左手，任凭雪花飘落在手掌心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融化成水，这感觉很冷、很冷。“姐，如今我就现在你梦寐以求的北方。这里的雪是下了一次又一次的，你都来过这里看见了吗？可是这里的冬天真的好冷呀，我怕我是来不及看见你在雪地上滑雪的袅娜身姿了。”



     “咳咳咳咳……”她旧病又开始复发了。不敢太留恋外面的精彩，关上窗户，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梳妆台前。望着镜中没有半丝血色可言的人儿模样，声声叹息中掺杂着无人透解的哀怨，眼泪嘀嗒嘀嗒地打落放在桌面上的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上，她左手紧紧握住系在脖子上的玉坠。这是她在南方那座孕育了她22年的城市里带来的仅有两件东西，在她看来那是任何宝石都比不上的。

       逃离南方北上已经3年，而她还是学不会适应这里现在的生活，更忘不了曾经发生在南方的那些事、那些人。对着照片她又喃喃自语，“已经3年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原谅忻怡了呢，还是早已忘记？”这是3年来她无时不想着的问题，可是答案？天知道！
      3年前初到这里的情景犹如历历在目。那个时候已到冬天，而南方依然阳光明媚，温度并没有明显的下降。她穿着一身秋装只身北上，火车越往北使天气越冷，直至抵达这座北方小城已经是大雪纷飞。衣着单薄的她显然成为过路人的风景，她冷得牙齿打架，甚至像只蛤蟆，不过还好强撑着找到了这所学校，只是下一分钟就已经不醒人事。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途中接到了多少病危通知单，多少次在鬼门关里被拉回来。医生和校长多次以她生命为出发点劝告回南方那座土生土长的城市去，而她执意不肯，甚至扬言: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北方来！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固执的傻丫头呢？竟然连命都不想要了！医生和校长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打消念头。



       深夜时分，她躲在被窝里哭泣。她从来就害怕孤独，可如今又是为了谁呀？
      3年来她的追求者络绎不绝，只是她从未答应过谁。有人说她是冰美人，有人说她是黑脸包公，甚至有人说她是尼姑还俗。她知道自己无力左右谁的言语，也无所谓谁对自己的看法，拒绝辩驳。人家只能隐约猜测:她是在风花雪月下受到严重伤害的女子，因此便拒绝爱或被爱。
       慢慢地她习惯了孤独，喜欢着寂寞，将心门闭上从此一个人。是吧，如今的她与曾经判若两人。

       终于，她是被现实驯服并且找到了能够与命运安好相处的秘诀。也许这不是认命，是与认命仿佛相似的另一种生存手段。
       望着她郁郁寡欢的情绪，日渐消瘦的身影。她的朋友、她的同事、她的学生，都曾问过她同一个问题，“你年轻漂亮而且有学识，要是当初选择留在南方，那将是前程似锦呀。为什么就偏偏跑到北方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城活受罪呢？”
       是前程似锦还是活受罪？她心里很明白。其实她何尝不想回去，甚至有好几次是发疯似的想要回去。3年来她根本无法习惯这里的所有，更适应不了天寒地冻的冬季。可是她不回去，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当姐姐眼中的仇人，不能回去打扰姐姐现有的幸福生活，不能、绝对不能！
      不回去，留在这座落后的小镇支援教育。无论悲喜、无论贫富、也无论生死，一直留在这里。这样的决定与少女时代的梦想无关，她除了想用这种方式替自己赎罪以外，也为了他。那个值得她赔上青春去爱的男子！即使她心里清楚，她与他这辈子的爱情只能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相交的时候，可是她心甘情愿用这种方式捍卫他们的爱情，守住最初的美丽、最后的纯洁。

       她与他，向来情深奈何缘浅。也罢，毕竟爱情与亲情她选择的是后者。



       “笃、笃、笃、”
       她走去打开宿舍门。
       “蒋老师，天冷了。你身体不好，所以我给你送暖炉来了。”
       “老人家，暖炉你给我用了，那你用什么呢？”
       “我在这地方住了一辈子咯，这样的寒冬又算得了什么？反而是蒋老师你呀，一个女孩家身在异乡，身体又不好的，照顾你是我们理所当然的事。……”
        盛情难却，她收下了老人家千里迢迢送来的暖炉。风是寒冷的，雪却是暖和的。可是她心里依然难受，原来自己的情况已经那么糟糕，甚至还需要一个八旬老人反过来照顾自己，怎能不内疚？

        仿佛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个累赘，所以一再拖累身边的人。如果生命可以再选择一次，祈祷世上从来没有她。



        春节，姐姐28岁的生辰。自从来到北方以后，每年的今天她总会顶着一路风雪来到城皇庙上香祈福。3年，风雨不改。
        她知道，如今的自己给不起姐姐现实的幸福，也许祈福已经是她唯一能给远方亲人的体贴。
        停止往前迈的步伐，面朝南，“姐，你和他、还好么，可曾想起过忻怡？”她的眼神始终是温柔的，真是令人忍不住想去呵护一辈子，只是她心底里的感情永远是个不可说破的秘密。

        “咳咳咳…”她右手捂着嘴，胸口难受得已经挺不直腰杆，前行的步伐一点一点地减速……



        她又住院了。
        “忻怡，这3年来我不知道你都在坚持些什么，可是今天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还不赶快找个温暖的地方躲起来，这个冬天你是别想过去了。所以，蒋忻怡、我拜托你滚回你南方去，好吗？”蒋医生百忙之中抽出喝水的时间跑到病房来，只为说出这番话。
        关于蒋医生的生气，她是完全理解。这3年因为身体的缘故她不得不把医院当作另外一个家，而蒋敏就是她的主治医生，她实在是太在乎她的生命了，所以才失去了作为一个医生对待病人该有的理智。可是，关于蒋医生的劝告，她丝毫不领情。她已经是25岁的人了，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要是她要坚持的事情，她绝对不退让半分。

        其实，关于这样的结局在选择北方以前她就已经料想到，停留在北方你说她是支援教育也好，你说她是一心寻死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不是么？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可以多活3年，也没有想到她会慢慢地喜欢上这里善良淳朴的村民还有那致命的毒:雪花纷飞。至于蒋医生的关心，她只能报以一个微笑。
        蒋医生走后，她左手情不自禁地握紧玉坠。她记得这是她16岁生辰姐姐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当时姐姐为了把玉坠买下，在酒店做了两个月的兼职。她一直觉得，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不仅仅是一颗自己喜欢的玉，还有专属姐姐的爱。“只要你一句话，我一定不顾一切地返回家乡。可是……”

        “蒋忻怡，我恨你，一辈子都恨你！”外人永远无法想象姐姐当年说出的这番话给她心灵带来多大的创伤，以致后来她宁愿客死他乡也不敢踏入故乡半步。
        其实她又何尝能够原谅自己的罪孽？所以才会失去理智般来到这个寒冷的小镇，断绝与他们联系的所有途径。



        医院，它可以是救死扶伤的天使，也可以是生离死别的地狱。在医院的这些天她看到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每一次途经医院太平间听着一些人在为死去的亲人哭丧，声音那么凄凉、情景那么悲壮，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喜或是该悲？想想自己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如果哪一天真的不在了，医院是不是就会把她的遗体送往火葬场，然后任凭骨灰尘封而无人问津呢？如此也好，少了一些牵挂便等同少了一点遗憾。

        25岁的她，在所有人眼里看来毕竟是年轻的，可是她早已觉得自己老了，如今她不是正行走在生死边缘么？
       有些东西明明看似唾手可得，命运却阴差阳错地投来一颗炸弹把东西都炸个粉碎。幸福成了可望不可得的奢侈品。如果他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也许许多人的结局都可以改写。姐姐可以幸福地被自己深爱的男人牵着手细水长流一辈子，而她也可以在未来的生活中春风得意。偏偏事与愿违，她能把他怎么样？
       人的欲望永远是没有办法满足的，一种幸福的生活并非取决于你在路上拥有了什么。人，应该着眼于看得见的现在，放弃不能带入永恒生命的某些。即使她知道如今她是把自己关在过去，所以才有了悲观厌世的心态，她又怎么不知道唯有放弃过去才会拥有海阔天空的未来呢？可是她不愿意让自己回到现在，真的不愿意。
       人，不都是这样一个傻瓜么？明知道是在作茧自缚，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停留在过去，甚至还痴心妄想能在死去的日子里找到幸福。这不是固执也不是迂腐，是伤痛过后不敢面对未来。

       她才25岁，却自甘堕落并且无可救药。



       大雪过后，天终于放晴。雪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融化，如今才是冬天真正寒冷的时刻。校长替她送来了一封信。她接过信的时候，双手发抖得厉害。天呀，3年以后她竟然还可以看见姐姐久违的笔迹。

       姐姐说，“回来吧、妹妹，你走后我和辰满世界在找你。
       ”姐姐说，“我拒绝了辰的求婚，因为他对我只有责任而不再有爱。”
       姐姐说，“一个月前我与一个新加坡男子携手步入婚姻。”
       姐姐说，“回去我们的家乡，辰一直在原地等你。”

       后来她向校长递了辞呈，回到住了3年的房间，只拿走了桌子上的照片，然后马不停蹄地走在回家乡的路上。
      “也许阔别3年你会长得比照片里的模样更抚媚，那个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当年的模样么？”两天两夜的车程，她没有合过眼睛，心里想了许多，包括过去一段她始终不敢去回忆的往事……



       天呀，姐姐终于舍得把相恋了两年的男友带回家了，只是这个叫严瑾辰的所谓未来姐夫在她看来见面还不如闻名呢。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的眼镜，白色衬衫搭配着一条牛仔裤。看上去只能说是个长得还可以的男子，但是一旦淹没在人海中你随时找不到他。她只是纳闷，对于择偶条件一向高标准的姐姐如今怎么就选择了这样一个男子？
       他让她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既洁白又整齐的牙齿，嘴唇边可以看见两个小酒窝，甚是温柔，甚是阳光。也许除此之外他便没有了可以吸引她的魅力了。
       初次登门拜访，他显得很局促不安。不敢放声说话，只好像条跟屁虫一般赖在姐姐的身后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吃饭的时候只是一股劲地把白米饭往嘴里送，没见他夹过几根菜。
        她扑哧一声笑了。天呀，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害羞的男生呢？不就是对面多了一个她嘛至于紧张成那个样么？

       之后随着姐姐回家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的没有了之前的拘谨，甚至有的时候还可以与她有说有笑。
      他说他是在师范大学毕业出来的，当年因为年轻，所以喜欢流浪在外面的花花世界，违背了父母的心愿放弃了安守本分地当个老师的机会。
      他说，北方部分地区教育很落后，他有一个梦想让那里的孩子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一点。

       原来他们之间的思想距离那么近。

      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姐姐到外地出差的机会是越来越频繁了，她每次出远门之前总不忘嘱咐辰把自己的妹妹照顾好。
      朝夕相处的时间多了，关系就那样不明不白地发生变化。刚开始的拘谨，然后有说有笑，后来无话不谈。经历过那么多，相交匪浅，许多话题总很自然地产生一种共鸣。

      如果他们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早两年发现彼此，那么今生此后便不会感叹相见恨晚……



     因为他的负责懂事，也因为她的善良体贴，谁也不打算坦白感情，把3人之间的感情，或许是友谊、或许是亲情、又或许是爱情，置之死地。“
      只要视而不见，也许感情可以重归陌路。”当时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把原本可以相遇的机会故意错开了，一躲再躲。只是这样爱情便不会泥足深陷了么？真的会么？

       既然当初谁也不对谁一见钟情，怎么后来我们偏偏日久生情？爱情使然！

       直到后来他们终于忍不住手牵着手出现在她姐姐的眼前，而且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当时姐姐的表情她记忆犹新，那个时候姐姐何止只是目瞪口呆，甚至是跟个疯婆子没什么两样了。
       天呀，叫姐姐怎么可能接受相守两年的感情突然说不爱就不爱了呢？自家妹妹夺走了她最深爱的男子，如此残忍的事实，她该用怎样的心情去接受？
       姐姐从来就是个好强的女人，这个脸她丢不起。作为妹妹的她何尝不明白。可是幸福咫尺间，她不想放手，唯有把心一横当了第三者，亲手把亲情逼上绝路。

       人，在幸福面前经不起诱惑，藏有私心在所难免。

       当他与她以为两个人终于冲破一切，可以手牵着手把一条路走完一辈子的时候，她推开房门看见姐姐死一般地躺在血泊里，当时她是被吓晕过去了。当初她正被甜蜜的爱情冲昏了脑袋，又怎么想到自己的快乐竟然给姐姐带来了如此的重伤？也许她早该想到姐姐宁愿用这种方式也不愿意放弃她辛苦经营着的爱情，何况她是如此深爱着辰！
        她十岁的时候父母就因为一场车祸双双离开了人世，后来她与姐姐相依为命，靠着政府的一点补贴勉强过生活，如若不是姐姐途中辍学到社会打工，也许便没有她现在的大学梦。一直以来姐姐那么疼她，长大以后她怎么就那么不要脸地夺姐姐所爱？也许她该做出某些选择，让故事结束了。

       从她踏进病房的那一刻，姐姐的情绪便不得安宁，嘴上大声嚷嚷着，“蒋忻怡，我恨你。一辈子都恨你！”当时姐姐的情绪很糟糕，根本容不下她说任何话，甚至连她本人也已经不想再看见。可是她只是想告诉姐姐关于自己的选择，有些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她已经被几位护士拉扯出门。
       后来她在姐姐的房间里留了一封信:在我生命中，姐姐永远比爱情重要。我走了，我要到北方支援教育事业，也许这次离开便以后再也不回来。但愿姐姐会和辰一辈子幸福地走下去！

        她走了，没有行李只是一个人。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具体会到北方的哪个地区，什么时候会再回来。也许这里的人都不必知道，找不到她就更好了。



        一别就是3年，再见面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她正在疯狂地想着……
   


        再见他时她什么话还来不及说已经泪流满脸，而他用尽了毕生的温柔轻轻抱着她，说:“你终于是回来了。”
        这一天他已经盼了3年，在这无数个日夜里他曾经无数次在噩梦中醒来，脑海里依然重复着她孤伶伶的背影。所以他发了誓一定要找到她，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都要找到她。

         如今心愿已了，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当初父母给他安排的一条路。
         他大婚当天她来了，关于他的背叛她丝毫不怪他，反倒真心祝福他们白头偕老。
         这世上有一种爱情无关长相厮守，当年蒋芷怡死一般地躺在血泊里的情景是彻底把他们吓坏了，以至于后来谁都没有勇气继续谈情说爱，哪怕如今蒋芷怡已经彻底离开。

          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即使他愿意守候他们的爱情他父母也断然不愿意，而她也不需要他为这段注定结不了果的爱情牺牲太多……

         婚礼当天，他轻轻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忻怡，下辈子我们再续今生未完成的缘份，你是我命定的新娘。”
        “辰，下辈子你一定要找到我，一定要…”

          声音很小、很小，在场所有人没有谁听到他们山盟海誓。

         那天过后蒋忻怡彻底地从严谨辰的视线里消失，这一次他没有去寻找她，完全没有。后来爱情淡出了记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普通地游走在工作与家庭间……



          “喝下去你就可以过桥了。过了桥什么前世，什么今生，什么来世，都各自互不相干了。”
           她看着老婆婆和蔼的面容，这就是传说的孟婆？她终究是把汤连碗打碎，宁可在奈何桥边望穿欲眼……
           可是他会不会已经混进茫茫孤魂里，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了呢？

             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