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上记忆

心灵细沙

 

1

    村子名叫源上。散居着二三十户人家。

    源上,家家都有酿醋的习俗。大抵是因为酿出的醋有好有坏,所以衍生了一些神秘的,令人心生敬畏的讲究。

    小时,母亲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玩麻雀,说,如果我玩了麻雀,长大后就做不出香醋来。从此,麻雀是我的雷池。

麻雀,也是源上所有女儿家的雷池,因为,每个女儿,长大了都是要做醋的。

    每天在院子里玩耍,没注意到母亲什么时候把麸皮豆子等做成曲子了,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口大缸。就知道,母亲,又要开始做醋了。印象中,母亲做醋的过程,是漫长的,但似乎又是漫不经心的。

    母亲做的醋,在源上是有名的。

    三伏天,缸里的曲子,在大太阳下晒啊晒,虫儿,蝇儿飞来飞去,看上去脏兮兮的。母亲却毫不在意,“不用管它,晒去吧,太阳越毒越好。”

   围着缸跑啊跑,忽然,乌云过来了,眼看就要下雨了,母亲不慌不忙,拿一口大铁锅扣在缸上。豆大地雨点落下来,跑进屋,趴在窗台上看院子里,铁锹扫把在雨里静默,大缸像戴了个草帽一样也在雨里静默。母亲在屋里忙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缸里的曲子。

   雨过天晴,又能在院子里疯跑了,母亲把大铁锅从缸上拿下来,缸里冒出一股热气,一股甜甜的香味,淡淡地涌入鼻腔。母亲用手按一按 曲子,食指挖出一点放进嘴里尝尝,说:“嗯,再晒晒,再晒晒就可以做了。”

    忽一天,发现母亲上房顶上盖烟筒了,站在房顶上,和隔壁院子里干活的婶婶说:“要拌曲子了,醋做好了来拿点啊。”

    点着了只有过年杀猪才用的大炉灶,煮一大锅麦子晾晒在大案板上。晾凉,和之前缸里的曲子一起搅拌,母亲的双手就像两只大叉子,在小山一样的麦子曲子堆里从下往上翻搅,从里往外番翻动,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醅味。

    拌好,封存,又是十天二十天的不管不看。

    早早地,母亲就向邻居家借好了专用的淋醋缸。

    开始淋醋的那天,母亲将屋子的角角落落洒扫的干干净净,盆,坛洗涮干净,盆接在淋醋缸的洞口上,经过前期漫长的发酵与等待,终于,晶莹红亮的香醋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赶巧,小姨来家。临睡前,母亲将白天淋好的一盆醋倒入醋坛中,原将盆接上,然后赶快上炕姐俩聊天,说家长里短,话农事桑麻,声音轻而绵密,间或浅笑。我听着盆里的声音,起初清脆,一点点得沉闷,渐渐浑厚,想着盆里的醋有多少了,可母亲一点不着急,她似乎心里有数,只听声音,她就知道盆里淋了多少醋。我就在这样的窃语与滴嗒声中沉沉睡去。在一个孩子心里,世间的安稳,莫过如此吧。

    不知夜半,母亲可曾起来倒过醋。

    有邻居来串门,母亲必定要让她尝尝今年做的新醋,临走也定会端上一碗或拿上一瓶。

    我喜欢蹲在盆前,看盆里映出我的影子,闻着醋香,想像着等我长大了会不会也能做出这上等的好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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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源上有一所小学,两位老师。两位老师都姓刘,据说是叔侄关系,都是民办教师。两位老师同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一位看学校的孤寡老人。

    老刘老师教语文,小刘老师教数学,一间教室两个班,上完了一年级上二年级。清贫的年月,两位老师在破败的校舍里给了源上的孩子最初的人生启蒙。

    老刘老师喜欢和孤寡老人聊八卦易经,小刘老师喜欢独自看书。他俩都是极严肃的,让人畏惧的。

    老刘老师写得一手极好的小楷。每周,他总要布置我们一篇。喜欢屏气凝神地写字,边写边想哪一个字会让老刘老师圈个圈。

    小学毕业,老刘老师骑自行车带我和另一个男生去乡上参加升中学的汇考。也许在他的心里,这是他即将交出的最得意的两张试卷吧。一路的上坡,他费力地登着车,还一边给我们讲着考试中的注意事项。十多里的沙石簸箕路,他有微微的气喘。

    坐在后面,抓着车后座,第一次觉得老刘老师并不可怕。

    后来,我到乡上读中学,住校。

    再后来,我们全家随父亲离开了源上。

3

    源上有亲戚来,和母亲聊家常。无意中说起,说,老刘老师早已不当老师了,他现在是阴阳先生了。

    真的很愕然。

    回到源上,在亲戚的丧事上见到了刘老师。还是那般清瘦,黝黑,言语不多。只见他沐手,穿衣,戴帽,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舒展与飘逸,似乎真有那么一点点仙气。不同于普通百姓的黑色长袍,画有八卦的黑色帽子,将他推上了神坛。

    看着他闭目诵经的样子,我百感交集。想起了他骑车带我们去考试,想起他低头写小楷,想起他冬天给我们窗户上订塑料布,曾经教书育人给我们讲科学道理的他,而今却从事了这样一种职业。不能说他是在骗人,因为在农村,这是一个神圣的职业,神秘的职业,关系到后辈人命运的职业。或许,这一刻他是相信有神灵这一说的,这一刻他不是他,他是超越人类肉身的,这一刻的他不是我等肉眼凡胎所能见的,我们见的,只是一具躯壳。

    坐在炕桌前,他认真地用毛笔在白纸黄纸上写着什么。字还是那么的苍劲有力。主人给他了一沓钱,他接过了,一张一张地数,脸上有些许笑意——脱下阴阳先生的黑色袍服,他原本就是一介布衣,他也需要柴米油盐的烟火生活。
    自然,说起他,就要说起小刘老师, 
听说 ,小刘老师苦等许多年,终于转正了,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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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酿醋,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人生也是。很多时候,看似不经意的一步,一转身,却已是天涯……
 

文章评论

依依~绕指

这篇文字让我想起前段时间看的纪录片,就是酿醋的。跟紫紫描述的完全相同。当然与朋友边看边讨论,记忆犹新。 真真如此,生活就像酿醋。一些际遇在一些文字里居然相辅相成起来,且颇有味道而微妙。 每份职业都不是终生的,人最幸福的莫过于做自己喜欢的事。 特喜欢这篇。

写得真好,特别是母亲酿醋,写得细腻安静,感觉到母亲的贤惠温良

浣溪沙

就这么娓娓叙来,好似清风闲闲地翻阅一段旧时光。紫苏,写的真好,非常喜欢。[em]e163[/em][em]e156[/em]

与庄共舞

乡恋,永不褪色的原梦,常绕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