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紫陌

那是一棵荒原的树。

我猛一抬头，发现它就那么愣愣地站在我面前，生硬而倔强。

这是一棵历尽风霜的老柳树。树干扭曲成半个“弓”字；树皮干裂，有的已脱落。临近地面处有一个巴掌大的树洞，用手一摸，黑黑的，表皮已烧焦。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点过火，地面上还有残存的灰烬，灰烬里还有焦黑的红薯皮。正对我头的地方，刻着一个“芳”字，笔画已断裂，而字迹依然分辨得出。我猜想，可能是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无数次低徊于心爱的女子的窗前而缺乏袒露心迹的勇气，在某个美丽的黄昏，于树干上刻下了心上人的名字。这棵老树下定还能寻人到那个黄昏的一滴眼泪。

它不知活了多少年，几十年，还是上百年。它见证了人世的沧桑，也历经了人世的苦难。而它却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延伸出了一个巨大的树冠。它向阳的一面枝干密集；背阳的一面枝干稀疏，有一个胳膊粗细的树枝折了，悬垂下来。这样看起来，整棵树就像一个跛脚的老人，在荒原里兀立着。

它就这样赤裸而真实，孤独而寂寞。也许只有这样畸形不成材的树才能劫后余生，它周围连一棵一人高的小树都没有。

这是一个阴郁的冬日，天和地都是灰灰的，这棵老树也是灰灰的，没有一片哪怕干枯的树叶。我渐行渐远的时候，它便融入了这一片灰色里，无法分辨。

毋庸置疑，它不美，甚至可以说丑陋，但却本色、自然，它在苍茫天地的一隅裸露着生命的原态。

走进城市，冬青、松柏的叶子依然苍绿，广场上塑胶的花树，使人仿佛置身温暖的春季。

匆匆的行人，冷漠、麻木的脸全被掩在口罩与眼镜里面。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盛宴上漾起的笑意，凝固在醉意朦胧的灯光下，虚伪暧昧成高脚杯里旋转的芳醇。

我想起了那棵荒原上的老柳树，假如它不幸生长于城市，它的真实该是多么地格格不入，而它夭折的命运该无法逃避。

很突兀地，我想到了鲁迅。他是真实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憎，个性的棱角刺伤了多少闪闪烁烁的眼睛。在密集的刀丛中，他是孤独的勇者、真实的斗士。他身后的殊荣遮掩不了他生前的寂寞。假如鲁迅活着，我相信他依然寂寞。

习惯于带着面具行走的文明人，赞美着昨日的真实，却孤立着今日的自然，于是真实逃离文明。当人类在原始森林中开辟出一条小路，圈画为人类的风景时，这风景便不再原始，而成为文明的“杰作”。

龚自珍《病梅馆记》中的曲梅、欹梅、疏梅依然是人们摆在案头、置在几上的上等盆景。当虚假充斥生活的各各角落的时候，虚假就是极品，真实就是罪恶。

我为那棵荒原的老树庆幸！

行走在五彩缤纷的冬天，凛冽的寒风吹透了我厚厚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