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子

    

老照片：重庆师专附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友们

                                  
    【按】本文作者郭梅林，我高中的同学，文革中文艺宣传队的老搭档，她和我，还有另一位同学，被誉为演出队的三大笑星。

    最近母校重庆八中老三届校友正筹备一个同学会，要出一本回忆录，郭梅林同学为此攥稿，写了好几篇，第一个寄给我看。看了【孙老师】这篇，我鼻子酸酸，老泪纵横。帮她做点小修改，改一遍，我流泪一遍。

    我知道你们不会流泪，因为你们不认识孙老师。

    孙老师教我班英语三年，是我记忆中唯一一个不用政治口号，只用他的慈爱教育我们的老师。我记忆中的第二件事，是在紧接着的文化大革命中，在学校大礼堂门外，被一批人簇拥着、满脸被涂着墨水的孙老师，怅然地看了我一眼的那双眼睛。我心在颤抖。

    当时我想，为什么要斗孙-老-师？

    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想明白。

    梅林同学记忆力惊人，她写的孙老师，把所处的背景交代得如此真实，生动，详细，才让我多少想明白了一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年华，但不同的时代，这青春的色彩是如此的不同。我们的青春年华就是这样过来的，梅林同学把它记录得这般真实生动，我自愧不如，决意转发。

    经与作者切磋，得作者认同，对个别字句做了调整。

                                                                    贡嘎子

     
     他坐在那里，背对着门，缕缕的烟雾，罩着他的背影，他望着窗，好像在和窗外的大树独语。地下一地烟头。他已经很久沒站在讲台上了，或许，连话都没人同他讲过一句。他住的旧木楼，以前叫＂树人堂＂，楼上有一间小屋，是他孤独的世界。那么多年，他的岁月里，有一道隐忍的看不见的伤口。我们从来没有走近他，当一扇窗开的时候，心灵也有一片芳菲悄然绽放。从他的背后，他听见一个女学生的轻轻呼唤：“老师……”他呆住。然后，转过身，镜片里透过一束光，颤动着：还有什么比这一声呼唤、这归来的温馨，更令人感动涕零呢……

                                                                              一个女中学生的笔记
 
                                                                            1

     孙继夏老师，是我最仰慕的老师。虽然，他没有给我们上过一堂课。他是英语老师，很洋气。不是刻意的，是骨子里的。
      这是在六十年代的校园里，你看见的一位老师，儒雅、气质不凡，金丝眼镜，高高的个子，面目清灈，有楞角。目光幽寂、孤冷。藏着温和，头发向后背梳着，一絲不乱。领口总是很白凈，哪里都是整整齐齐，多时是无声不响，一说话，北方音，很好听，带磁性的。给电影译制片配音，蛮适合。
    讲台上一站，纯正的发音，既使你不知道他的文化阅历，你也会认为：他一定受过过良好的教育。从大洋彼岸来。从英格兰，圣约翰，或者是从外国电影里的一个古老的风情小镇来。会联想起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或者，英国女作家，夏洛特·勃朗和她的＂简·爱＂……（后来得知孙老师还会讲法语，有人说，他还会西班牙语、德语、希腊语什么的。）总之，有很多谜罩着。
    望着他的背影，几个爱关注他的女生，悄悄议论：仪表堂堂，四十多了吧，为什么独身呢？这样会很苦的……很髙的工资、据说比校长还髙，每月七，八十元。要买多少好吃的，那个年代，我们每月伙食费才七块伍角钱。吃一碗八分钱的豌豆面，还要＂斗争＂半天。
    中学生的眼里，他什么都是高级的，高级香烟，带钖铂纸、凡立丁裤、手表、黑色牛皮鞋，亮光光的。那年代，物资很匮乏。有刚从师范分配来的青年老师，腰拴麻绳、穿补疤裤、赤脚老布鞋，站在讲台上，很乡土。新来的女老师，捧着马蹄＂表＂来上课，乡音有家乡的泥土味儿。和孙老师的洋腔洋调，都是校园的风景。好像喜欢独往，总见他一个人，挾着教案，踩着铃声，歩子很快。
     外班女生说，上英语早自习，他发现你在读语文，就用教棍，轻轻敲着你的书、一字一句：现、在、是、英、语、时间，然后默默的站在旁边，盯住你。你慌忙拿出英语课本。男生说，你淘气、不听讲，他用书本，轻轻拍你的头：No！不可以……他盯着你的眼睛，马上你就乖乖的了。
    好想让他，也敲敲我们的桌子，拍拍我们的头。可惜，我们学的是俄语。
    记得有一年，读初二。有一天晚自习，他突然闯入我们一班教室，怒发冲冠，声音很大。平时他很斯文的。
     班上一个男孩， 一头自来巻，肤白，大眼，精灵、顽皮。上衣口袋插着三件宝：饭勺、竹片（划饭用的）、削笔刀，（捡来的莴芛皮，悄悄的在课桌底下削皮肉吃），爱笑，即使饿肚子，也带笑。下课铃响，饭堂没开门，早早候在那里，敲盆高唱饭堂歌：洪湖水哟长又长，人心向着吃饭堂……这歌，是他编的。
    课堂上，在老师背后扮鬼脸、课堂大乱。下课了，滿嘴巴豆渣渣：同学们，同志们，新华社X日电，宣布一个重大发现：一两豌豆48颗！他把早歺的陈豌豆，装入玻璃小瓶，上课时一粒一粒数着吃。长长的白纸条画滿猫猫狗狗、人人马马，粘在美术老师周康林的后衣角，周老师灰谐，不修边幅，讲课时摇头晃脑，衣角上的风筝尾巴，课桌间飞上飞下，全班一阵乱笑：“吔，长尾巴啦嗦”，周老师只是笑笑，不睬那风筝，继续上课。
    那时候，正逢饥荒年，一天，晚歺吃了一缽红苕粑，肚子里气胀鼓鼓。正上晚自习，安安静静的，巻毛同学，突然大喊：注意了，注意了！国防部正式发令：向金门、马祖，开一炮！撅起屁股：咚！咚咚！三个大响屁，全班同学笑翻天，天花板震的落灰灰。有男生敲铅笔盒，起哄。

＂干什么！干什么！＂一声大吼，孙老师闯进来，眼镜差点掉地上。“有人放屁”，班干部汇报。是谁！站出来！眼睛如探照灯，扫过教室，有些咄咄逼人。
     小巻毛站出来，仰着脸，无所谓的，有啥子嘛。他不理睬。出去！孙老师手指门口。一步一歩逼进小卷毛，“出去！”孙老师一板一眼，小巻毛歩歩后退，装一付可怜相。又故意，定住了。“出一去！声音斩钉截铁，头发有些乱抖。手指几乎戳着他的翘鼻子，全班都惊住了。小卷毛盯着老师眼晴，一步步往后梭，很是老实。退到门口，突然，一转身，一歪头，食指中指並拢，敬了一个漂亮的希特勒纳粹礼：怪声怪气冲教室吼：“管天管地，管不倒拉屎放屁”，车身就跑。全班同学又是一阵哄笑。＂放肆！＂啪的一声，黑板刷拍在讲桌上。教室顿时安静。
     大家觉得很好玩儿，好开心。没想到，老师发这么大的火。况且，他不是班主任，也不是我班科仼老师。
    太过份了！  孙老师气得哆嗦，好一阵，声音才平静了。“同学们，这样的行为，真的不能容忍”。这样好听的普通话，第一次听到。“课堂是什么？课堂就是殿堂，是神圣的，庄严的，不可玷汚的。”

       他眼里的光，很威严。课堂，是传播知识的，知识就是力量。任何有损课堂的尊严，是不能容忍的！原话已记不清。大意是要求同学们尊重知识，不可随意践踏课堂，要尊重老师，他说，老师，好像一个纤夫，不论激流险滩，还是风霜雨打，总是希望把你们带向大江大海，带向最美好的地方。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塑造你们的精神世界，给你们提供宝贵的精神食粮。他教育你正直、善良、诚实……还要懂礼貌，讲涵养，行为要守则，讲文明。好好唸书，……报答父母养育之恩。
      他的目光变得那样和蔼，我们深深感受着老师内心的爱，点点滴滴，润物无声。暖暖的，潜入心底。

我们都是他的孩子。他选择独身，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听说，他曾是一个牧师。
       他把所有心血倾注给爱和教育事业，课堂，就是他心中的圣殿。方寸黑板，是他的蒼穹大地，在那里，他耕云播雨，啟迪愚昧和蛮荒，传播爱的人格不朽。孙继夏老师给我们上的唯一的、也是最后一节课、让我记忆犹新。你会想起都德的＂最后一课＂。很多年过去了，想起孙老师，如一个牧羊人，他用挚爱，把一群迷途的羔羊，带向芳草碧连天的远方…  

 

      文革高潮过去了，上山下乡开始了。吃＂忆苦饭＂、到工农剧场，看雕塑剧＂收租院＂、看话剧搬到舞台的电影＂以革命的命义＂……（记得主角谢寥沙，由著名儿童演员方掬芬扮演）。军宣队、工宣队，宣讲、动员＂上山下乡＂。天天开大会、发光荣榜，戴大红花，校园里热火朝天。
      一群群初中生戴着光荣花，满含革命的笑，响应伟大号召，在震天的锣鼓声中、奔赴广阔天地。我们一群老兵油子，笑他们傻。
 

 
在西双版纳当知青的宣传队同学 

     后来，都走了。不想当农民，就想畄城，有女生忙着找军人，说熬过十五年，当随军家属。有找地质勘探队的，虽是沙漠无烟，荒山野岭，可保留城市户口，然后，结婚、生孩子。有女生说，嫁到西藏，可以办城镇户囗……神秘的＂珠穆朗玛＂，谁也不敢靠近。听说我班有一女同学，团员，很老实的，为办一张病残，竟然从二楼跳下，将腿摔断。     
     更多的同学，大都去了万县，忠县，成为新一代的农民。学校空荡荡的，老师们也不知去了哪里。亱晚，食堂楼上，亮着孤灯，映着孙老师的身影。想起那悲惨的一幕，不知孙老师，过的如何。
    学校畄有少量的男生，还有我们几个女生无聊混日子，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挺一下，沒准＂风潮过去＂，当个漏网＂小右派＂。
    我们住的小灰楼，西边三栋，如今，已是雾锁楼台，人去楼空……   现在，成为我们临时的寝室。不知道明日何去何从,毎天无所事事，但总是有事发生，有下乡的同学，没多久，偷跑回家，跑到学校来我们这，讲述知青的亊：高三、一班女生翁珏莉在生产队堰塘溺亡，在她坟前，挽联野花，旗幡飘飞，300名重庆知青，哀哭一片。 讲我们班的叶煥青，背后，背着两个月的小女儿，肩上挑着粪桶，走在窄窄的田坎上。白天挣工分，夜里还要推磨碾米粉。婴儿的妈，是个初一的小女生，自己还是个娃娃，既害怕，又害羞，扔下他们，躱回城了。全生产队女知青都来帮他。娃儿哭起太造孽了……（叶今已去世）
      一天，在军宣队委员会办公室。张军宣，很严肃，说我写了反动的知青歌，有人在我床上翻出来的。因为我曾在宣传队搞创作，很值得怀疑。说不老实，就揪到沙坪坝区群专（群众专政委员会）。他拿出证据，巴掌大一张纸片，皱巴巴的，不知多少人传唱过，一看，根本不是我的字。我还是怕，躱了三天才敢回校。工宣队（姓赵？）的问我，跑哪里去了？我说在郑锦章家。又问，郑锦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去问她去！”“滷鸭子，觜壳子硬！”他说。
      每到傍晚，我们宿舍窗外会传来男声的阵阵呼叫：＂颜可励、可励……，＂声声切切，充满爱意和渴望。经不住几嗓子喊，我们的可励，就羞嗒嗒的跟他去了。苏玉辉从炮弹壳花瓶，取一束夾竹桃花，装那男生：＂可励，可励……＂酸叽叽的。一群女生，冲他俩高唱：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田野小河边，红玫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叫我心爱……后来，可励走了，为那一声声的呼唤，他俩走到一起，和另几个男生（传言他们剃了光头，说是去当和尚）一块儿到了城口。那里是原始的、连绵不断、层层叠叠的大山。
       还有俊男黄同学轻声喊，泗恵，周泗恵……黑幽幽的花丛里，有烟头闪亮，他在等她……白晳、甜美的泗恵就是不理。隨你喊到三更、五寒。

     后来，好看的周泗恵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校有几个美少女，方莉，周泗恵、杨仲琼……王京育、还是王有渝。军宣队通知她们参加选招空军女招待员，三中、一中、沙坪坝区各校漂亮女生数百名汇聚区革委会。林彪摔死，才知是为林立果选妃子。（妃子：前线歌舞团舞蹈演员：张宁）。
     心乱了，就什么也不顾了。四班的周世秀，借了一部120华山牌照相机，大家要好生的资产阶级一下。有王京育、王小屏、王济华、周世秀、万宏渝和我。没喊苏玉辉，她是红五类，怕她告密。校办厂已经荒芜，有一块空地，比较隐蔽，四周开满白色夾竹桃。不远处，是残垣断壁的实验大楼。荒草乱丛，不知为何，停了一辆破旧、废弃的公共汽车。坡坡下，挖了几个只能藏猫狗的洞，是同学们响应伟大号召＂深挖洞，广积粮＂战略部署的革命成果。不经意，都成了照片中的独特背景。
     我们画妆，没有化妆品，只是用碳素软铅笔，画黑眉毛、凃黒嘴巴，效果就和电影名星黑白照一样了。換上各种服装，扮香港演员夏梦、装电影＂家＂中王丹凤扮演的鸣凤、演喜儿，铁梅，装女特务王曼丽。蔓萝花，阿诗玛，吹长笛，背背篓，提马灯……不知是不亦乐乎，还是苦中作乐……

 

 
 本文作者
 

刚照完一巻胶卷，一个军宣队小兵，唇边一圏绒毛，说话，象刚会打鸣的小公鸡。我们叫他忠字兵，他胸前绣了一个鲜红醒目的忠字。他发现我们搞资产阶化，要抓去见张军管，毛头娃娃兵！不盯他。我们花着脸，穿着各种奇装异服，全跑了。嘻嘻哈哈，摇碎一地，夾竹桃花瓣，雪白的，粉红的……
      那个沉默的夜晚，校园里静悄悄的，也沒有多少灯光。远远的望着，那扇小窗，灯光映着孙老师孤独的身影。当年的风采，有些蒼凉，早已随风远去……
     他站在窗前，身后有一束晕晕的光，一片並不孤寂的沉默。他那么虔诚，善良，充满仁爱和悲悯，为爱，他选择孤独。他身后，是蒼穹，绵绵不断的高山、浩瀚无涯的海洋……还有，他的讲台，他爱的，和永远爱他的学生。

    很多年來，翻出发黄的老照片，总是想起孙老师，那个特殊年代，老师和我们一起，历经世间冷暖，走过风雨蒼桑……一起等待花开，等待桃李又绽芳菲……
    飞越大洋，去看女儿。在美国加州，美丽的圣荷，女儿的花园，走来一位上年纪的传教士，衣着得体，高雅庄重，金絲眼镜，白发往后梳，微笑着，谦卑慈善、和蔼可亲，真想畄住他，坐下来，喝一杯咖啡。他递过来一本圣经。突然觉得，他特别像孙继夏老师。
     圣荷的夜空，繁星璀灿，比白天的大地，更瑰丽多姿。昨天的一阵风雨，把天空洗得更晴朗丶干净。远方，山顶传来教堂低迴的钟声，蒼穹之下，世界一片安宁，静谧丶祥和……遥望星空，光影飘过一抹云彩，想起那首诗：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䄂，不带走一片云彩。
    孙老师，您在天堂还好吗？

                                                               201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