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围城》

    转院那天下午，我笑林海：“你丫怎么不把眉毛也剃了？”，他怒道：“靠，那我一会儿再发烧你不用剥壳就能吃上煮鸡蛋了！”
    自打正月初八住进一号病房楼27层血液科以来，这家伙除了高烧流鼻血，就是化疗打吊针，基本上就没有个清醒的时候。消息传开后去看望他的朋友络绎不绝，但能看到他清醒状态的寥寥无几。而我，就是这少数人中每次都能碰见他清醒着的超级人品拥有者，最终导致的后果是，去看望他的朋友往往一出病房楼，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的跟我说：“林海快不行了...”。结果我下了班慌慌张张赶过去一看，嘛事没有，他竟然还在病床上摆了个小桌子，正用笔记本电脑做帐呢，他媳妇劝他休息，他...他还有精神头瞪眼嘞。我把心放回肚里后还得给朋友们报平安，如此一来二去，我送了他一个“影帝”的头衔，郑重警告他下次别人来的时候不许再装晕，他笑着把话题岔开了。
    认识林海是一件颇有纪念意义的事情，那时我还在人民路丹尼斯卖家具，郑飞公司也还没有从灵宝搬迁过来，正上着班，几个在厂里上技校的初中同学摸到商场五楼去看我，说是想搞一个租影碟的小店，约了个叫林海的兄弟（一厂的也是技校毕业）在这里碰头，此人常年在科技市场贩卖盗版光碟，开店的货源就靠他了。不多时他赶到，说了几句好久不见，就一脸严肃的问起了详细情况，听完后一挥手带着人马就出发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在熟人面前总是一脸猪哥像，可是一有不认识的在场，立马一副道貌岸然的严肃形象。）等我下了班到了家，200张碟片已经到手了，速度啊！其中一半碟片都是大片（就是大人看的片），需要验片以防上当，我又去借了个DVD（那时候还没普及），联系了个家里大人不在的伙计，准备完毕，五个刚出校门的小伙子开始了漫长而又兴奋的验片工作。整整一天一夜，从开始不放过一个画面反复暂停后退到最后按着快进只检查是不是空白碟片，直到所有人都审美疲劳，收摊，散伙，各奔东西。我继续上班，兄弟们坐车往回赶，而林海，又消失在科技市场的茫茫人海中。
    一直到整体搬迁结束，从灵宝来的人越来越多，一次次的聚会中再次见到他的身影，才慢慢熟络起来，我俩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也通过他认识了不少一厂的朋友。青春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兄弟们一有空就聚在一起，打麻将、打双升、聊游戏、聊女人、喝啤酒、泡网吧。只要有他在，好像就没有冷过场。这家伙开心起来就不停的搞怪；开玩笑的时候总是想装的一本正经，总被识破；谈正事的时候习惯把眉头锁起来表示自己很认真；郁闷的时候一脸铁青跟谁都敢吼两嗓子。有两个人除外，一个他爹，一个他哥，我印象中好像他只要面对这两个人，一下子自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帮在一厂光屁股玩大的兄弟总是动员他借他哥的平台自己也搞点小事业，说一次他就恼一次。他哥在科技市场有自己的生意，颇有建树，他总是在生意好的时候去帮忙，还曾经常驻南方为他哥维护货源。他爹总以此教育林海，无非是你没有你哥的本事，就老老实实在厂里当工人吧。其实林海每次都没听进去，心里憋着一股劲，想要自己干点什么，不想在车间里碌碌无为。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但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经常能看见他在说起自己的未来规划时，眼神中那些激情执著和狂热，然而憧憬之后那无奈的神态连我看着也心有戚戚然。
    林海是个孝子，所以不会明目张胆的和家里对着干，但他总会冒着找挨吵的风险，一次次试图说服他爹和他哥对他的人生规划点头，有次竟然成功了，兴冲冲跑来找我，说是家里同意他在厂里搞个小网吧。那时我也刚刚借三姨的门面房经营饭店失败，跟家里矛盾不断，整天泡在网吧上网游戏。他摆出一付语重心长的面孔，说你这样也不是办法，要不咱俩一起干吧，不用投资，他哥答应免费提供20台电脑（那个时候厂里的黑网吧最多的才10台电脑），咱俩也干出点成绩好给家里一个交待。当时没觉得他有什么底气，认为他那副嘴脸很好笑，现在想来，冷暖自知。其实我知道这也没啥前途，可是看到他那种眼神再次出现，再想想跟家里闹的别扭，我同意了。此后我俩忙了个昏天黑地，租房子、摆桌子、搬机器、装系统，呼朋唤友，轮流值班，一时间搞得红红火火。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两个难兄难弟何尝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来相互加油，相互安慰。好景不长，北京的一场大火，各地黑网吧一时间风声鹤唳，我们也被他爹紧急叫停，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继续在市里打工，他也回厂里上班了，第一次对梦想的冲刺，戛然而止。
    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过着，平平淡淡。我结婚了，连他这种在兄弟中最不会泡妞的傻小子也找到了媳妇。一开始还经常串个门什么的，到后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忙忙碌碌，再也没有时间停下来问候，是的，连问候一声的时间都没有。陆陆续续听到他的消息，他学数控了，他有女儿了，他从厂里出来了，他终于朝自己的目标开始前进了。而我，离了婚，一个人昏昏沉沉的当着月光族，从容却又茫然。直到年前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混呗，互相通报了近况，他直奔主题，说现在在东北一个人顶着一摊，好累，想找个放心的人，问我愿不愿意辞了职去帮他，连他妈的说辞都和N年前一样样的，不过自信多了。我还真没想去，说等过完年再说吧，总不能年终福利都不要了吧。他再三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才挂了电话。随后我也没有上心，等到再有他的消息，他已经在病房里住了十天了。
    第一次去病房看他，我忍不住就想去拉他的手，他高声制止，认真的跟我说：不好意思啊，大夫不让做肢体接触，跟我说话也要带口罩，不是怕传染你，是怕你感染我，没嫌弃你的意思，别介意啊。我显得不知所措，他却一脸随意地笑容宽我的心，跟我说个不停，我才慢慢自然起来。在随后的几次探视中，基本上都是他说我听，就像一个憋坏了的孩子，喋喋不休。跟我展示了他的鼠标：这是我和我哥自己的产品！一脸的自豪。（的确很漂亮，应该是眼镜蛇系列）；聊做直肠手术都能查出急性白血病；还聊起化疗后的疼痛感觉，描述的非常细致，我站在一边尴尬的不知道怎么接腔；聊他媳妇、聊他女儿、甚至对我的离婚也发表了长篇评论，我知道他是害怕了，可他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假装一切都很好，用聊天来转移注意力。他媳妇说化疗起反应以后他晚上疼得直哭，可第二天见了我还是笑嘻嘻的对我嚷嚷：我日，兄弟们太给力了，上午才说血库缺血小板，下午你们就给我捐出来双份，帮我带个话，等出去了一定安排弟兄们好好喝一顿。我也笑：只要你想，用血小板泡澡都成。想起第一次去我问他想吃点啥，我下楼去给他买，他笑着说我想喝血，我以为他是开玩笑，还好紧跟着来探视的弟兄细心，询问了才知道真的闹了血荒，我只想抽自己两耳刮子。
    情人节前一天，他在病床上给我打了个电话，托我帮他订一束花，说这几天媳妇为了他忙前忙后累得不轻，这两年一直在外地也没有好好陪她，心里很愧疚。我忙不迭的答应，笑哈哈的花椒他有进步，都学会玩小浪漫了。我每次去探视都是下午下班，碰到他媳妇的次数不多，不过他说都是看护他一天了刚回去，回家看看女儿，经常晚上还回来。他媳妇给我的感觉很坚强，不像有的女人，听到这样的消息自己都先躺下了，她却一直强撑着，伺候的滴水不漏。有次我去正好碰见他丈母娘在，趁林海上卫生间，阿姨跟我说：丫头一回家就一个人躲在屋里哭，哭完洗把脸定定神就又来医院了，林海和丫头都是好人啊，希望好人有好报。直到后来转院去北京，再到林海走了以后火化和安葬，他媳妇事必躬亲，别的不说，能伺候个有始有终，这样的兄弟媳妇，我认。
    3.15那天下午，我事后翻了聊天记录，4点左右一个伙计还在跟我商量着是否去北京给林海加油打气，结果一个小时后就收到他媳妇的短信：16:10，林海走了。其实到北京没几天他就玩了次惊险的，差点没抢救回来，醒来就说要回家，大夫说走不了了，能维持几天是几天吧。他媳妇让我给他打个电话，帮他稳定情绪，我憋着泪问他啥情况啊，他一听见是我，还想跟我装没事，说来北京跟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累死了，好在哥们我挺过来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拿着挂断的电话趴在自家阳台上，终于要面对最坏的结局了...下葬那天，郑州突然变天了，去墓地的路上下起了雹子，到了地方又停了，刚摆好骨灰盒，又下大了，烧完纸，又停了。回到家在网上看到一个没去参加葬礼的兄弟在签名上说：没敢去，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一段只有33年的人生。
    离转院去北京还剩下三个小时，我在病房门口跟他挥手道别，跟他说别忘了欠我们的那顿酒，早点回来。他也挥手跟我道别，说这段日子让弟兄们为难了，这次去北京，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就好了。
    你丫就是个骗子！丫和我一样的骗子！
    这就是我，和我的兄弟林海，之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