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昨夜一场秋雨，院里落叶一片。

今早的太阳是不会再升起来了，浓浓的雾气笼罩了豫南平原的这座小城。要是在平时，“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的柔和绵软的旋律早已灌满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和路人的耳朵。而我周围的空气里夹杂着雨前郊外焚烧玉米秸秆的呛人的气味形成的雾霾，直往人的鼻孔里灌。

茫茫的雾气没有锁住我去练八段锦的兴趣。我一个人走在熟悉的街道，附近传来了沉闷的鞭炮声，走近了才知道是大毛死了。大毛是我不远的邻居，他头脑灵活，多才多艺。平时路边的象棋摊上很少见有人胜过他，挣钱的间隙常拉起那把伴随他半生的老二胡，《渔舟唱晚》的曲调常常让路人感到生活的祥和和宁静。他辛辛苦苦挣下的几处房产还杵在那里等待他去安度晚年。谁曾想他50多岁就去了。大毛正处于人生的秋季，上有老下有小等待他赡养和照顾。他二胡里流出的二泉映月的旋律仿佛正在讲述他灵魂飘荡的故事。

我不觉悲从中来。虽然古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抱负和情怀也早已在我孱弱的灵魂深处游荡，但我知道，真正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却是凤毛麟角。我等都是肉体凡身，都食人间烟火，都有七情六欲。不说面对生老病死自然灾害我们喜不起来，就是看看眼前万类霜天、草木凋零的萧索，谁人不起岁月流逝、白驹过隙的感慨。即便是那些看透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或在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的伟人圣人，不也面对满目萧杀的秋景，徒生一代一代浩如烟海的感叹吗？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但鹤去云飞，眼前总有“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景象，濡染着你的眼睛你的情怀你的灵魂。更不消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纠结情思。尽管我们常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但那深埋在我们骨子里的乡愁情愁，一场秋雨过后还会冒出柔软的芽尖来；那注定要潜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哀怨忧愁，一阵秋风起处，还会云一般飘飞我们并不洁净的心空。

这样的情绪常常让我的太极拳打走了样。秋叶零零散散的飘，喇叭呜呜咽咽的吹，鞭炮噼噼啪啪的响，此情此景，谁能“喜”得起来。

小时候在课文里我们就知道了雾都重庆、雾都伦敦，但那都是难得的风景让人羡慕。长假里去南京，南京的树叶比北方落得要晚，但雾锁古城，我坐在车上，我看到雾中的芸芸众生，他们蒙着口罩匆匆行走在大街上，脸上露出的只是一双双警惕的眼睛。两边的高楼近在咫尺，却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航班延误了，汽车追尾了，人们只能被塞进候机室或候车室里，焦急地呆望着电子屏幕，祈望天气的好转、车次的变化。每看到这种情况，出行的愉悦便变得悲凉起来。

大自然带给人的悲凉还未让人缓过气来，人为的悲凉更让人喘不过气来。那天是礼拜天，是一个难得的秋高气爽风轻云淡的日子，可是当我和我的同事们从25公里之外的景区骑车归来时，我们没有看到夕阳的灿烂和归鸟的身影。沿途的乡村公路晒满了金色的玉米，正在收粮的农民在路边燃起了垛在树荫下的秸秆。火借风势，火苗伸向路中央，有的舔噬着还未落叶的白杨树，树根被烧得焦黑，有的还贼火般的燃烧着，那些农民看着在笑。正在暗燃的细碎的秸秆和树叶的碎屑变成滚滚的浓烟翻过公路，妄图去拦截不远处的京广铁路和京珠高速公路的火车汽车。我们的车队才从一阵烟雾里冲出来，又要冲进更长更大的浓烟里。我们尽量屏住呼吸，喉咙里像是被谁插进了一根吸管儿，眼睛辣得流着泪不敢睁开。我们骑得很慢，有时索性下来推着走生怕谁被落下，虽然不到两米的距离，却看不到前面自行车的轮子。我们也常常看到在雾锁大地的日子，某某公路发生多少车辆追尾的惨剧，我便时常埋怨那些司机不小心。现在我知道了自己的无知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把树叶和秸秆粉碎使其变成肥料或饲料，而要用它们把整个秋天燃烧得天昏地暗，让出行的人们和车辆行进在恐惧和惨祸中，但我却分明的看到那些放火的人站在路边，看到行人和车辆冲进雾中的尴尬和无奈发出开心的笑，我的心便久久地悲凉着。

更让人悲凉的还有那些内心孤独生活沉重的人们。他们正值人生的秋季，本该过着衣食无忧颐养天年的日子，谁知老境竟如此悲催。他们的儿女大都常年在外打工，一个或几个孙子孙女都成了他们照顾的对象，这些孩子有的在上小学，有的在上初中，有的还未满周岁。有记者调查，问这些孩子最大的幸福是什么，答案竟如此一致，就是能够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而大多数夕阳中的老人，除了照看孩子外，还要伺弄地里的庄稼，他们只能带着病贡献他们的残年余力，他们大都成了困守贫穷、孤独和劳累的留守者，虽然有的人被国家政策低保着，但谁能陪伴他们夕阳中孤独的身影、黑夜里叹息的灵魂！

农历十月初一，是和清明相对的鬼节，我们这一带有为已故的亲人烧纸送钱的习俗，故有“早清明，晚十来一”之说。可是因人在天涯，力不从心，而在孩子的心目中，这一习俗早已被淡忘了。没过多久，西方的万圣节便在网上铺天盖地而来，年轻的一代像对情人节圣诞节一样发生着巨大的兴趣，因为它们有夸张的面具，新奇的灯火，甜美的糖果。你看看，同样是鬼节，一个凄清如许，一个热闹狂欢，同一个季节里，心情和气氛天壤之别，他们不悲秋还能做别的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