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冬的淫威仿佛不愿丝毫的减弱，昨天刮了一天的风，窗外的电线发出野狼般的嚎叫，许多人家的电视中断了信号，我家的座机也成了哑巴。可是好像谁都没有料到，今天早上一起来，天蓝得如洗过一般，阳台前那片香樟林里的鸟儿，把积攒一冬的劲好像要全部释放出来，告诉人们，春天真的来到了。

上午还没到10点，温度一下子串到22度，有因为是双休日，人们纷纷走出室外，享受这久违的温暖的阳光。

我终于可以完成一个对母亲的承诺，陪她到单位门前的广场走走。我带上母亲最爱吃的水果和薄荷糖，还有一个厚厚的棉垫，搀扶母亲攀上一米多高的广场，这时广场上尽是老人孩子和阳光。我把棉垫放好，让母亲坐在石凳上，温暖的阳光下，母亲是一脸的满足和安详，因为她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也很久没有和阳光这么亲密的接触了。她不时地向走过她身边的人打招呼，尽管都不认识，也主动问人家“全家都好吧”。怕我烦就从兜里掏出些零钞让我给她买个篦子，其实是想支走我。在她向我保证不乱跑后，我走进广场下面的地下商场，一问，没有。又出去转了几个商场和小摊，回答都是现在谁还卖那些东西。这时我才想到，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生活的好转，篦子这种作为梳头用的东西早已悄然退出人们的视线。当我回来再看到母亲时，她身边已经坐了两个比她年龄稍小些的老人，母亲不停地比划着，她们只有当听众的份儿。为了不打扰她们的聊天，也为了母亲演讲的尽兴，我就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我能听清母亲所说的内容，还是过去不知说过多少遍的东西，比如数这个年代好啦，再也不推磨不要饭啦。在她心里好的标准就是有吃有穿。我的朋友给她买的山竹、芒果、菠萝蜜等这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她都有着极大的兴趣。看得出这些名贵的外来品，虽然她吃起来不一定就有香蕉苹果等口感好，但她还是流露出一脸的兴奋和满足，并时时认炫耀着她的说不出来的成就感。

我承认，母亲现在吃的，穿的，有许多是她以前住的那个小村庄直到现在也还没有见过的。母亲很满足。人一满足，就走进了幸福。

母亲今年整整96岁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旅程让她切身的感受到，现在最好。即使是那个吃糠咽菜的年代她也没有抱怨过，她说有野菜有树叶吃，活着就好。这种心态让她心胸宽广，饭吃得香，觉睡得好，又加上不辍劳作，她的身体一直很好。从我记事起，这半个多世纪她从没有进过医院，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感冒什么的，都是她自己从田头地角河边桥畔挖些野草熬熬喝了治愈的。现在她吃饭和我一样多，血压不高，脸上没有老年斑，每晚都要睡足8个小时，白天还要再睡两个小时以上。睡得好就底气足，她说话声音一点都不像一个近百岁老人发出的。

她喜欢说话。面对任何陌生人她也能聊得很投机。看电视的时候，不管是身边有多少人，或是她一个人看，都是边看边评论，尽管大多数评论都不靠谱。她爱看动物世界，人与自然，戏剧频道和少儿动画之类，每看到动情处总是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动物世界让她看到了除了牛羊之外的从来没有见过的生命的奇迹。她说从没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每晚的新闻联播是我必须看的，她每看必说，这两个人（播音员）长远（有耐性），每天都坐在那里不停的说，没有见过他们吃过饭。

母亲有时也回忆过往，但更多的是说她明天想做什么，不管是自己做什么还是希望看到别人做什么。她的孙子已经人高马大了，可总是不停的念叨想要孙子给她生个重孙子。这一点很重要。人老是靠回忆度日，过往的不管是辉煌还是平庸，给她带来的总是遗憾和和失落。而人之所以有了精神，就在于他总在想我明天要做什么，有了这种不断滋生的希望，他会活得很耐心很顽强。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母亲爱吃我做的饭。有时我想，只要她一直活下去，我会有兴趣一直为她做饭，前提是我也活着，且尽量比她活得科学些。

当看到战争年代的故事片时，母亲能分辨出那是红军那一拨是国民党，并且说我们的幸福日子就是这一群爬雪山过草地的人给我们带来的。这种感恩的思想贯穿于她整个生命的历程。我家住在三楼，每当我做好饭先端给楼下孩子的外公时，她总说千万对他好些，过去老家盖房子时不少给我们搬砖递瓦的。看到我每顿都是上上下下很是辛苦，她也说，还是我儿孝顺。我喜欢在看电视时吃一些干果，有些是她嚼不动的，她明明也想吃，就说你辛苦了你多吃些，我装作没有听见，她也有失去耐性的时候，就说吃的啥呀，给我一点。其实除了正常的饭菜她什么都吃不多，只是图个新鲜。我们给她买的衣服明明款式大小都很合适，她偏要自出心裁放放收收或再点缀个花边什么的。让别人一看实属画蛇添足，但她乐意，只好任随她了。

母亲常常告诫我们，在家不打人，出门人不打。这大概是对那些有家暴倾向的人的劝诫。还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她的这种宽容善良和乐善好施，让她一直都和邻里和睦相处。她一生或大或小帮人无数，但常对那些帮助过自己的人念念不忘感恩戴德。

母亲也不是完人。她常常做出让儿女难为之事。她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与人说话不让人有插嘴的机会，直到让别人感到腻歪离开为止。即使面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她也要在自己记忆深处打捞一些自以为辉煌的东西，在人前炫耀。比如她一九六几年得过不知哪一级的劳动模范啦，参加过哪一级的代表大会啦，不管别人心情如何，自顾自己得到满足，总是让别人感到像是面对一张久远的餐桌，怀疑它具有的文物价值一样。母亲也常常讲假话。明明自己把东西放错了地方找不到了，却偏偏说别人私下拿走了；当她自己不意间又找到时，又说是谁谁又给她了。自己忘记了关水管儿，让水哗哗的流，当你把她领导水管面前告诉她以后不这样时，她会说水管不是她拧开的。

母亲基本不识字。她的固执和思维定势都是那个动乱的年代形成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话暂时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其实她内心的强大是很虚弱的。就如同一个民族，用泡沫来粉饰繁荣时，那冰山下的一角是让人多么的触目惊心。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一朵花就是一座天堂。母亲把这个世界的美好放在自己的掌心放大，收藏在永恒的记忆里。

母亲是一面镜子，也常常照出儿女的不足。因为我们远比母亲清楚，产生一个人人性不足的时代是不幸的。就如同现在我们会崇拜一个真正廉洁的清官一样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