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我家门前不远处是一个近万平米的广场，广场高出地面一米半，下面是一大型商铺。在广场北面50米处，就是那座千年的古塔，在古塔和广场之间，刚刚修建的烈士陵园，正矗立在清明时节的风雨之中。

每次我在广场散步或从集贸市场回来，都要路过这里，但我从没有真正的用心来看过和想过，可能是过于安逸的生活会让人熟视无睹眼前的一切。

今天上午天阴沉沉的，下午就真的下起了雨。在乡下给父亲扫完墓回来路过这里，我遇见一个苍颜的老人用肩斜靠着墓碑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老人近90高龄，腰弯得厉害，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看长相应该是他的儿子。我不知道老人和这墓碑有什么关系，但因了老人的存在，我又一次打量着陵园，说是陵园，其实就是周边几十棵青翠的塔松和几块墓碑组成，墓碑的中间高高耸立着镌刻着“陆军第十一师抗战阵亡烈士纪念碑”。

我在这里住了整整30年，站在我家三楼的阳台，可以一览无遗的看清这里的一切；暮春的塔影有时会落在阳台上。对这里突然出现的烈士陵园我既不感到新奇，也不感到突兀。

眼前飘飞的细雨把我的记忆拉回到30年前。那个动乱的年代虽然结束了，但那几块墓碑依然横七竖八地躺在古塔周围，有的碑身已经断裂，有的碑文已经模糊，也有缺角的，也有把碑文的落款处砸得坑坑洼洼的。听说当年还有人把它看做“四旧”将碑下的砖块弄回家垫猪圈的。可能是由于碑身太重，或碑身上有祭文怕弄回去对猪不吉利，这些石碑才幸免于难，但它还是在岁月的风雨中，任行人投去漠视的眼神，任无知的孩子在上面踩踏。

后来有单位在古塔的东南角盖房子，清理地基时发现了土层下有大量的尸骨，人们就用蛇皮单子将尸骨抬到塔的南面挖好的方坑再次进行掩埋。直到30年后，这堆白骨的上面才有了这座陵园，那几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经修复后才得以在这里站起。

又是一年春草绿，陵园边的杏花也已落尽。那天天气晴朗，我带着相机来到这里，那“浩气长存”，“铁血忠魂”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剥蚀和人为的践踏后依然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一个细雨和思绪一起飘飞的季节。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抚摸碑文，泪如雨下。站在这清明时节的雨里，他用有点僵硬的手指着烈士阵亡纪念碑对他的儿子和我说：这碑下，埋着整整一连官兵的尸骨啊！

我和中年人搀着老人，老人的手有些颤抖，声音有些哽咽，他说：“整整71年了，1941年1月27日，也是农历大年三十的晚上，为了阻击沿京汉铁路北串的日军，前卫连一连官兵同日军展开了浴血奋战。敌众我寡啊，战士们边战边向县城撤退，最后在洪河湾遭敌围攻。128 名官兵打光了子弹，用完了手榴弹，同敌人展开了肉搏。我们的人太少了，太少了，最后全部壮烈殉国。”说到这里时老人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我把我的雨伞尽量往老人头顶挪，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当年该师师长所撰写的碑文还历历在目，它记载了那次战斗该连毙敌近400人的史实。

老人用衣袖擦了眼泪说：“战斗结束后，下起了大雪，战士们的尸体在风雪里埋了5天，在整理尸体时当地老百姓发现有的战士用枪托砸碎了敌人的脑袋，也有的抱着敌人死在一起的。天地同悲，老百姓含泪把尸体搜集在一起，一层尸体，一层草席埋在这里。”

“没一个人逃跑，没一个人投降啊。”老人继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告诉我们。我和中年人心情沉重。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我突然想起了鲁迅的这两句诗。我想，当年鲁迅也肯定是在目睹了那中华民族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那些为民族流血牺牲、精忠报国的铁血忠魂后，才发出的这样的感慨吧。

雨越下越大。中年人怕老人身体吃不消，搀着老人一步一步离开了。

我站在碑前，任风雨斜浸着我的裤管。71年了，英烈们没有一个人留下名字。他们没有看到他们为之奋斗的这个繁华的世界。

我无法想象他们的音容笑貌，但我却见过他们白花花的尸骨，以及那白骨上所建的鸡圈鸭舍，还有这周边的公共设施被肆意破坏的惨景。我想他们的鲜血和生命，到底能够唤醒我们多少良知？而我所能做到的就是，站在这清明时节的雨里，献上我内心深处的一丝敬意、一丝怀念、一束小花和几分钟久违的哀思。

春雨绵绵，哀思如潮。

我想人的心应该是永远善良的。我们的国家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但愿我们永远都不要忘记他们。在年年清明的草地上，在年年清明的雨里，带上我们的儿孙，来这里看看，以慰藉先烈的在天之灵，以寄托我们永远的哀思和敬意，让英雄的精神一代两代，千秋万代传承下去。

站在雨里，刚才离去的老人的话依然如春雷响在耳边：“英雄就是英雄，英雄的血永远不会白流；历史就是历史，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英雄的儿女。”

春雨潇潇下，我想站在雨里多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