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槐花白如雪

个人日记

 

        这次我要写写我父亲。他离开我们30年了。

      30年不长 但足以模糊记忆。该忘的忘了,不该忘记的也忘了,只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和点点滴滴的生活琐事记忆,既不光辉,也不伟大,或许勾起童年那些心酸的经历。父亲是我压在内心深处的一座大山,年长月久,他的面容甚至在我脑海里有些模糊,只有他远远的影子和不太清晰的印象。这么多年风雨冲刷,心头那点美好和期待早已雨打风吹去,看多了这个社会的出卖,利用,诱惑和残酷的掠夺的现实,以为自己能承担得起心情的跌宕起伏了,才有这个念头动笔。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刚上初中。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农历正月初二,那一天都发现父亲沉沉地在睡。火塘边熊熊的火很温暖,我以为他还是老毛病犯了。只是这一次他平静得很,甚至连找来的医生都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静静地回到他的归宿。我们那时居然还不知道有这病,高血压仿佛是极富贵的人才有的病,没有人能把他和高血压联系起来,吊唁的人都说父亲有福走的很快没有受到罪。

亲身材高大,削瘦,走亲戚时他穿老式长衫,风撩起长衫的下摆,风度翩翩。父亲有两个老毛病一是哮喘一是睡懒觉。前者与他几十年的抽烟经历有关,唯一的爱好就是吃点旱烟,而且是自己种的烟叶。家里自留地边种上十几棵烟,父亲自己采摘,晒干,用刀切成丝,基本上就能保证他一年的香烟供应了。父亲长长的烟袋,用竹杆镶成,前面有一两寸长的铜锅,从布袋里拧一把烟叶,再把铜烟袋在火塘里烤一下,深深长吸,鼻子里两条青烟出来,袅袅升起来,父亲因此有严重哮喘。有时出不出来气,就要我们在后面使劲地捶。他没有读过书,尽管我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四书先生,就是能教四书的人,我父亲是老大,因为祖父是读书人没有料理生活的能力,家里的事就是父亲首当其冲,特别能做活,做死活。生产队里他是个劳动的好手,什么都会,因为他反而最累,因为什么都是他做。通常那时一个男劳力一天记十分,女劳力记八分,孩子记三分。我家里吃饭的人多,读书的人多,做活的就只有母亲和父亲。

那时生产队里打草腰子(收获稻子和麦子时系把子的草绳子)每一提子二十个,记工分五分。父亲利用中午和晚上的时间打了十提子,到月底总出勤的工分的时候,他轻声嘀咕:这个月的工分不够呀。我听这话知道这里有问题。我年轻气盛,跑去找队里的记分员,此人一只眼,秃头,极丑,极坏,论辈份算我叔。正好我们的生产队长是癞痢头,侏儒,极坏,极丑。两个人都是当红二杆子,乌龟看王八,对眼。

我问他:我大(我们这里对父亲的称呼)的工分不对!

他很藐视地看看我,不屑地说:我一分也没有少啊,工分本在这。

我说:不对,少了!

不信,你看,你看,哪少了……

他把本子在我头上扬一下,证明我看到了。

我趁他说话的功夫,伸手就把工分帐本夺了过来。他慌了。我父亲也慌了,他们追我,我就绕着稻场转。他们哪里能赶得上我!我更加愤怒,大怒:你们要再追,我就把这帐本给撕了!结果他们谁也不敢动,我看了父亲的工分,每天都有,10分,共300分。

果然还是少了50分!

那个稻草腰子的工分没有记上!我大声地问:我大的稻草腰子的工分呢?

那时队里的只有两个人打稻草腰子,大家都知道我大的确打了,我这一问就表明工分没有记上。那人慌了,连忙说:我忘记了,我忘记了……我当时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还不得不当众把父亲的工分补上,这件事让他的恶行完全暴露出来。没有人敢做,我做了。事后父亲差点要打我,不过还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向恶权挑战,也在我心里种下第一颗仇恨的种子。晚上回去我愤怒地骂他无能,让我们过这么苦的生活。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任凭我在那里消耗我青春的不羁反叛。

我家里养的一条狗叫大黑。我家门口有条小路。有天下午,家里没有人,它把从门前经过邻队民兵营长脚咬了一口,那人刚开了革命动员大会回来。这狗不知道他的主人并不能保护它,它更不知道他咬的这么人气焰有多么的嚣张。

有天清早,只听得门口一声清脆的枪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我们整个庄子的人都惊醒了。我父亲打开门,看到我家的黑狗躺在地上。身边一滩血。大家极端的愤怒,是被人用枪打死的。后来我们听到早起放牛的人说某民兵营长把枪架在树上,瞄了好半天才下的手。

尽管我父亲是极忠厚怕事的人,也很愤怒,我父亲去找那个民兵营长的老子说理,在父亲的眼里毕竟是本乡本土的人,再得意也不能欺压乡里吧?他老子说管不了儿子,父亲更不敢去找营长为狗伸张正义,最终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从此我家不再养狗。

我疑惑父亲这么胆小,怕事,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我父亲当了几天的甲长(相当于今天的居民组长。那时国共两党在大别山拉锯,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局势混乱地方上群蛇无首,自个家族的人选个人出来当甲长来应付两边势力,我爷爷是老私塾先生,有极高的社会威望,但是年迈。我父亲是长子,所以就让他来搞这个事,没有想到这居然是我们家的灾难的根源。从此我们家时时刻刻要小心。这也就是为什么人高马大的父亲处处小心谨慎的缘故。

夏天父亲在地里锄草,锄草越是太阳大效果越好,草一会就能晒死,我们通常是天一亮就出去,然后日出后才回家,所以有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体会我是有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可是那天还有一块地,父亲叫我们先回,然后他一个人继续留在地锄草,等我们吃过午饭后,父亲回来了。他坐在竹床上一动不动,背上一个个汗珠。我看,觉得好玩,密密麻麻的,白色,我手一摸,是小水泡,那一排排的小水泡整齐排列,略向下坠成一个水珠形状,令人毛骨竦然。后来我读到白香山的“足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我就想到当年的情景。
父亲话不多,也从不和我们交流。相对父亲沉默寡言,母亲教育我们要多的多。我家是母亲主外主内。母亲的精明能干是天生的,也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我们有时甚至也敢有点藐视他。母亲叫我们做什么从不敢反抗,而父亲则是看我们的心情了。

父亲去年的那一年,雪特别特别大。漫天的雪花飘,邻居亲戚来了很多,敲锣打鼓的,把他风风光光地送上山。父亲低调走完他的卑微人生之路却风光地离开人世。

有人说父亲就是我们前生的欠债人,是来还债的。父亲用一生的时间拉扯几个孩子,在家里刚刚开始兴旺的时候悄然离去,他还清了所有前生的债。留下我们对他的理解,思念和迟到的尊敬

该是我们还债了。可是又怎么能还清呢?



文章评论

一路向北

这篇文字是我早想写,而迟迟没有动笔,就是不想触动起深埋在心底的那份可怜和辛酸。父亲的一生太短暂、太不幸,只愿他在天堂过得好!

蓦然回首

我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人,低调,隐忍,谦和[em]e109[/em]都说好人好报,父亲走时也是这样突然走的,没受一点痛苦,折磨!

静静的河

看你写父母,总有眼睛润湿的感觉[em]e16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