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马利叫我们不要哭
个人日记
鲍勃·马利叫我们不要哭
——吴苏媚
鲍勃·马利的歌是昭宜唱给我听的,她光着脚,在海滩上胡乱跳着,轻轻哼唱着鲍勃·马利的《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岛屿之外的夕阳缓缓落下来,昭宜看起来悲哀又漂亮,穿着灰扑扑的超短裙,把头发剪得极短,然后昭宜摔了一跤,我正要跑过去,她却一动不动,把头埋进沙子里,身体扭曲得就像某种穴居动物。
我知道昭宜在哭。
那一年昭宜二十七岁,我也是。办完葬礼后,我们决定去旅行,我有半个月的年假,昭宜说一定要走得很远很远,然后我们来到了泰国。
我们经由香港坐亚航的廉价航班到曼谷,出机场时已是深夜,正好同机的也有几个中国游客,就大家拼了辆车一起到了靠山路,然后分道扬镳。
靠山路繁华绮丽,灿如白昼,宛如一个盛大的幻梦,在这样的场景中,人会很有安全感。一路走过去有许多鬼佬坐在地上喝酒,也有醉酒的鬼佬像幽灵一样晃晃悠悠地飘着,一看就是拿着救济金长期厮混在东南亚的嬉皮士,这个时代仍然是有嬉皮的,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
我们所住的那家旅馆颇为豪华,因为它室外还有个游泳池,在我对酒店极为有限的认知里,但凡附带露天游泳池的都很高级,光是换水就是很大的开支啊。
夜的曼谷如此闷热,我们安顿好后出去喝酒,找了家座椅是秋千的酒吧,两个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摇晃着,各自捧了瓶啤酒,周围树影婆娑的,让人泛起朦胧睡意。我恍恍惚惚的,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咽下去了。我和昭宜早就熟到静坐半天也不会局促,那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初到曼谷的夜晚,我们喝掉了一打啤酒,准确地说是昭宜喝掉了其中十瓶,她的酒量在这一年多里已经练出来了。
早上我们去游泳池边上的餐厅吃饭,也不知道是早饭还是中饭,菜单一知半解,瞎点一气倒也满意,尤其是泰国著名的冬阴功汤甚合心意。冬阴是酸辣,功是虾,也就是泰式酸辣大虾汤的意思,此后我们每餐都必点这一道。
下午去旅行社买好前往苏梅岛的火车票,昭宜英文很好,至少比我好,我基本上是起壁花作用的,之后我们就无所事事地在靠山路转来转去。
我非常喜欢这一条街,它让我想到醉生梦死的世界末日,又想哭又想笑,这条浓缩了人世百味的街很有些失真的意味,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不管明天。烈日之下,纵情声色透支余力,晚上的靠山路还要更糜烂颓废些,充满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哀楚。
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氛围的旅人,因为这条街上更多的是金发碧眼,他们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拿着美金换成泰铢,人生如此便宜,便赖着不想走了。
昭宜穿着人字拖,她是人字拖爱好者,这一点读书时我就发现了,当时我们睡上下铺,床底一大排鞋子里她的人字拖就占了一半。她的夏天比别人来得早,也比别人结束得晚。有一年冬天我们去逛街,商场在搞凉鞋大清仓,昭宜像发疯了一样把目之所及的尺码合适的人字拖全买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买了七双,付账时钱不够,还向我借了一百块。
她对衣物一点也不挑,也不喜欢香水包包这些东西,她只是喜欢人字拖,以前同她开玩笑说,她可以成立人字拖教,自封为王了。
昭宜喜欢把两条腿相互绞着,盘在椅子上,于是鞋子就孤苦伶仃地趴在地上。昭宜当年在食堂里就经常这么坐,这种特立独行的劲头很让人着迷。当时我是跟着她混的,承认这一点有些忧郁,又不免有些骄傲——昭宜肯搭理的人非常有限。
昭宜是那种不需要朋友也可以活下去的人,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坚决要成为她的朋友。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塞着习惯于依赖他人的软弱之人,他们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装可怜博同情,希望成为被他人关怀的对象。我觉得那种索取感情的姿态非常贪婪,就像蚂蟥一样,一定要汲取别人的心血才可以活下去。
昭宜不肯主动示弱讨要关怜,所以我愈发地喜欢她,我知道她宁愿自己慢慢消解内心积郁,但我还是希望给她一点必要的慰藉,我一直想对她说,昭宜,没有人可以那么坚强,你何苦硬撑,上帝不会来给你颁小红花的。
昭宜跪倒在沙地时,我默默地坐在她身边,等她恢复情绪。大概有五分钟的样子,她拖拖拉拉地起来了。
她不说,我也不问,我们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都喜欢这个海岛。从苏梅岛搭了一小时的船辗转来此,一下船就迷上了,打算余下的时光都耗在这,比起曼谷的繁华来说,帕岸岛更像是世界尽头。
我们住在离海很近的小木屋里,这是真正的小木屋,宛如从梦里生长出来的。一幢幢的小木屋,门口闲挂着吊床,周围种满了一簇簇的鲜艳花卉,如果真有天堂的话,天堂最完美的模样也就是这样了。远处还有许多高大的椰子树,有人举着长竿拍打椰子,而一群小孩子站在下面等着捡,竟有许多都是鬼佬的孩子,这么小就出来跑江湖了。其中有个小姑娘穿着紫色袍子,一头金发乱糟糟的,脸上挂着生气的表情。
昭宜,这里真美,我说。
昭宜已经换上了泳衣,正在抹防晒霜,我走过去帮她抹背。
要不要我教你游泳?她问。
不用了,我就是旱鸭子的命,我说。
那你等下干吗?
我想了会,到处走走吧。
昭宜下海后,我就胡乱走去了。我记得来旅馆前走过一排服饰店,于是顺着路往回走,拐了两个弯,步入一家卖首饰的店,扫了一遍转身走了。又进了家卖裙子的店,里面坐着一个正在看书的洋妞,聚精会神的,也没搭理我。我看了她几秒钟,觉得她的生活过得真好,像我所要的那样好。在一个异国他乡开家小店,赚不赚钱不重要,关键是自己舒适,她比一般的游客更多了份对帕岸岛的归属感。
后来我又折回首饰店买了枚廉价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然后慢悠悠地朝海滩走去。沙滩的景象比苏梅岛更具韵味,有情侣在堆砌沙雕,还有一帮男人在打沙滩排球,忽然看清了其中一个是有胸部的,而且是非常坚挺的那种。我傻傻地看了好一会儿,隔了半响才想起来这大概就是人妖了。
在小贩手里买了瓶水,继续沿着海滩走,白色沙滩上躺着许多半裸洋妞,个个青春美丽,也有很多帅哥。总之,好看的人其实都长得差不多,帕岸这种地方,其实已经不是黄种人的地盘了,大部分都是欧美鬼佬。其余的,是靠服务业为生的泰国人,亚裔游客很少。
我有一些些的寂寞,手遮在额头,朝大海的方向,寻找这个岛上另一个中国人。
暴晒之下,光这么站着就头晕目眩。后来我跑到附近的按摩屋里去,问了下价钱觉得不贵,就躺下来享受人生。泰妹手艺娴熟到完全不带感情,使我觉得自己是条被扔在流水作业线上的死鱼。
按摩很快就结束了,我付了钱,坐在按摩屋门口呆呆地盯着海水看,看累了就视线转向沙滩上的俊男靓女们。
傍晚的时候,昭宜向这边走来,她早就游完泳了,换了超短裙,闲闲地找我。我们都知道在这个秀美玲珑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彼此横竖都丢不了。
我们沿着沙滩慢慢地走,许多人都已散去了,休息的,冲凉的,吃晚饭的,总之沙滩开始变得冷清而忧伤。昭宜开始唱鲍勃·马利的歌,《No woman no cry》,同时还胡乱跳着,昭宜跳舞很好,随意款摆就风情万种。这让我想起阿佳妮在《悔过的女人》里也曾经在街上舞了许久,那种旁若无人的肆意很狂乱很迷离,我一直觉得昭宜也有这种气质。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唱着唱着,她双膝跪在沙子里,把头埋进去,身体缩得很小很小,我知道昭宜的悲伤,试图安慰她,但伸出的手搁在半空又收了回来。
我怕这样的打扰她不需要。
只要她知道我在她身边就好,昭宜,如果你伤心,我就在这里。我会陪你到天涯海角,我会安静地站在你身边,直到你不再哭泣。我是这样想的。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许多海鲜,吃到撑。再度回到海滩时,它又重新浪漫起来,烧烤摊都摆了出来,还有人在玩火把,一看就是专业人士,凭着一双灵活的手,飞速旋转着燃烧的火把,绕出奇妙流丽的光圈,使这夜晚分外华美。
海浪一阵一阵地轻拍细打着。
我和昭宜买了两瓶酒,躺在垫子上,仰望灿烂星空。看着这样绚丽的星空,心里升起了无缘无故的感动,我们安安静静地看着,累了就合上眼。
我侧着身,小小地休憩了会,海风抚摸着我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地转过身,昭宜不见了,我发了会呆,提着半瓶酒,略有些踉跄,牵牵绊绊地在沙地里走。
大概走了三四十米的样子,在一间海边酒吧的人堆里寻到昭宜。音乐劲爆,歌舞不休,昭宜也在其中。我放下心来,坐在酒吧门口等她。
后来音乐换成了缓慢的爵士乐,有人离去,有人相搂着陶醉着,昭宜走到吧台边买酒。她喝得那么凶,我默默看着,心想如果她能够醉倒就好了,可是她酒量太好,求醉也难。
总体来说,来到泰国后一切都不错,我们在曼谷的时候,还抽空去了趟商场,采购了大量的华歌尔内衣,比国内要便宜许多,而且款式更美色彩更艳。在苏梅岛,昭宜还去潜水了,我呢,我在酒店的椅子上看掉了半本《哈德良回忆录》。我们都试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周围的一切也在温柔地说着,这已经是另一个国家,把悲伤的事情暂时扔开吧,凝望这蔚蓝的海水,只有天地才是永恒的。
在 帕岸岛,我们似乎真正触摸到了天堂的模样,那一种骨子里的慵懒使人深深迷恋,徘徊不去。
我们日复一日地过,每天睡到中午起,然后趿着拖鞋去旅馆的餐厅吃饭。面前就是宽阔无垠的大海,餐厅也是小木屋,太阳直直地晒进来,我们躲在偏僻的角落里,偶尔有几个老外也坐进来,洋妞总是穿得分外妖娆,半露着背,曲线完美。
我们每天都喝椰子汁,凑着新鲜的椰子喝着微甜的天然果汁,这样的日子真是逍遥到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境界。
某一晚,我半夜醒来上厕所,于月光中发现邻铺空荡荡的,一惊,连忙拧亮灯,昭宜不在了。我跑出去寻她,心慌意乱地走到空寂无人的海边,在微腥的海风里,颤声喊着她的名字,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我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握在一起,浑身发抖。
我知道情况不会是最糟的那一种,可是昭宜到底去了哪里,她真的要把我置于这样的绝境里吗?不,我不信,想到这里我立刻跳起来,冲回小木屋,我去翻昭宜的包,她所有的东西都在,护照、钱包,我又在藤制桌子上胡乱找着——倘若她真要那么狠心,一定会留下只言片语。
什么也没有。
我略略安心了些,整夜都亮着灯,蜷缩在门口的吊床里等昭宜。吊床晃啊晃啊,天微微地亮了,渐渐地,霞光宛如一株株盛大绮丽的曼陀罗,镶满夺目的金边,翻滚着怒绽在整片微蓝的苍穹里。在这样的天空之下,昭宜回来了,她浑身都是海水的味道,双手不断地拢着湿发。
我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只是在室外睡了一觉。
我知道昭宜那晚确实动过溺毙的心念,她很想死在陌生国度美丽的海岛边,于这片自由的海水中屏息凝神没入水中,像一个决意葬身鱼腹的海妖,再不回到岸边。
她知道这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灾难,终于还是放弃了这样自私的想法。我们曾经一起看安东尼奥尼的《奇遇》,安娜与一群朋友出海,去了某座海岛,然后安娜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是跳海自杀还是搭了其他的船回去了,毫无线索。安娜的朋友克劳迪娅在寻找安娜的过程中,与安娜的男友桑德洛渐生情愫,克劳迪娅的心情也从希望找到安娜变成了希望安娜再也不要出现,真的死掉。
我和昭宜也在海岛,我不能接受她的死亡或失踪。在心里,我大声地喊着,楚昭宜,你给我好好地活下去,重新坚强起来!楚昭宜,你难道不明白吗,人类真正的品质必须是通过非常事件才得以体现的,如果你这一次被生活的沉重击溃,那么从前你所做的种种坚强都将化成乌有!楚昭宜,最终我们内心的痛楚都将缓慢地碎裂融化释放,无论你选择怎样的自毁都不能走出最后那一步,因为时光会将每一个痛苦的灵魂温柔救赎,我们要一起等待怜悯与慈悲降临的那一刻,楚昭宜,帕岸岛不是生活的终点,绝不是!
我一声不吭,昭宜也一样。我们换好衣服去吃早餐,中午时分昭宜回去睡觉,我继续捧着尤瑟纳尔的《哈德良回忆录》,这是一本阅读起来相当艰难的书,为了不被书里繁多的形容词折磨死,我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会。
泰国人也没有来打扰我。
我的玻璃杯上站了一只不知名的黑色昆虫,周围安安静静,连小孩子都跑得远远的。世界如此安好,梦里如此,醒来亦如此。
帕岸岛的满月派对是世界三大锐舞派对之一,这样的疯狂每个月都有一次,到时候无以计数的欧美年轻人会纷拥而至。我们现时的宁静就会被打碎,而我们如今的心情恐怕不足以应对这样的喧嚣,所以在满月派对即将到来的前几天,岛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我们却收拾行李离开了。
驶离海岛的时候,我心有依依,它终将像生命里其他美好的事物一样,从此扎根生长在我心里,然后一部分真实渐渐消逝渐渐淡出。活在记忆深处的,将由回忆的反刍来完成,不断修改它原先的模样,慢慢的,似是而非。
回到曼谷后,我停留了两天,飞回中国。
昭宜改变了主意,继续在泰国漂荡,她去了泰国北部屏河河畔的城市清迈。1995年夏,四十二岁的邓丽君哮喘病发,猝逝于此。小时候我不觉得邓丽君好,也许是因为逆反心理的原因,有太多人说她好,连专业歌手都以翻唱她的歌为荣。
在曼谷的夜晚,昭宜与我聊起邓丽君,她说,邓丽君没有结婚生子,对于她自己来说大概有些遗憾,但在我看来,邓丽君的人生是完美的。
为什么你说她的人生是完美的?
因为她的收梢,没有牵挂。
我回国后继续工作,深知自己是个平凡人,还是老老实实努力工作的好。虽然升职无望加薪亦难,与同事关系略为紧张,但这份工作还是很重要,它供我吃供我住,供我一份在这个糟糕世界生存下去的勇气,当你没有足够温暖的感情给予安全感的时候,钱能够提供一些安全感。
我又开始了正常生活,早起挤地铁,跟打卡机斗智斗勇,争取月底不被扣钱。工作忙得像条狗,吃饭时绝不能像头猪,在没有找到长期饭票前,要让自己时刻保持最佳状态。下班偶尔和人出去约个有无限可能的会,这样的约会经常是AA制,男人们一点也不傻,也没空对我这样中等姿色的爱得死去活来,琢磨着不可能发展成情侣,又占不到什么便宜,就悄无声息地撤退了。
我养了只鹦鹉,本来想养条狗,有次去银行办事,看到有人抱了只比熊狗,雪白的一团,粉嫩可爱,眼睛是两颗新鲜桂圆。考虑到自己在这个百万人口的都市努力打拼,没有奢侈到有时间有精力料理一条娇生惯养的狗,所以我就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只鹦鹉。
这个主意真不坏,此后我每天回家都会跟它说话,以前对着四壁空墙自言自语,经常怕自己迟早会发疯,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有一只鹦鹉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而且我相信,假以时日,它会出其不意地蹦出句我曾经说过的话,瞧它那副呆样,没准正在努力学习我的声音,将来好给我一个惊喜呢。
鹦鹉比猫猫狗狗好养多了,吃得不多,也不需要怎么哄,如果心狠些,几乎可以当它不存在,它每天就这么站在笼子里,似乎也没有其他要求。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果阿。果阿是印度西海岸一个海滨城市的地名,当年嬉皮士在全球有三大据点: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印度的果阿,摩洛哥的马拉喀什。
同时果阿又和西班牙的伊比莎岛、泰国的帕岸岛并称为全球三大锐舞派对。从这两个排名也能看出,果阿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地方,它集世上所有糜烂的华丽颓废于一身,它才是真正的世界尽头。
我的果阿眼神黯淡,一语不发,根本不像鸟店老板吹的那样,很快就可以字正腔圆舌灿莲花。我耐心地教它发果阿的音,教足了一星期,它还是副充耳不闻老僧入定的淡定样。
果阿,果阿。
从泰国回来一个月,我仍然没有得到昭宜的消息,她本来说到了清迈就会发电子邮件给我,但信箱一直都是空的,我终于等不及了,打电话给昭宜的父母,然而他们和我一样——甚至于他们以为我仍然和昭宜在一起。
不,我一个月前就回来了,我说。
他们很焦虑,我不知怎么安慰才好,匆忙挂掉了电话。
其实我知道昭宜不会出事,最终她会重新排列好内心秩序,从痛苦的煎熬中凤凰涅盘。她一定会,她现在只是想一个人静静罢了。
我给昭宜发了电子邮件,并且此后每周都写一封,告诉她我养了一只哑巴笨鹦鹉,它连“你好”都不会说,我告诉她,这里非常非常热,夏天真是在暴晒中度过,我买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黑色羊皮人字拖,一双是留给她的。我告诉她,自从她在帕岸岛给我唱了鲍勃·马利的歌,我就每天都听,这个牙买加歌手唱了好多好多歌,最动听的还是《No woman no cry》。
一封也没有回。
夏天过去后,昭宜的家人实在没办法干等下去,托人去泰国查,结果是昭宜的签证早就过期了,她也并没有去办续签手续,也就是说,她的状况是非法滞留,下落不明。
昭宜的哥哥去了趟泰国,请求使馆给予帮助,并且在机场酒店等游客出入的地方贴了许多寻人启事,上面印有昭宜的二寸照片,以及失踪的大概经过。
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坚定的声音,它不相信昭宜真的出事了,它固执地认为昭宜只是躲起来了,不让别人找到,等她彻底想通的时候,她就会重新浮出水面。
是的,我不相信昭宜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在帕岸岛我陪着她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期,她并没有在海水里结束生命,忍过了那个最危险陡峭的临界点。我离开曼谷的时候,她状态也很好,一点也没有生离死别的预兆,她还送给我两盒纸制包装的冬阴功汤,让我带回去喝。
她就算真的在泰国失踪了,那也是像莱昂纳多的电影《海滩》一样,找到了某个世外桃源,过着平静而没有喧嚣的生活。泰国是有这样神奇的地方的。
几天后,我的果阿不见了,早晨出门时,我换了干净的水放进去,一时疏忽忘记关好小铁门。等我回来时,笼子空荡荡的,果阿飞走了,获得了自由。我曾经以为家养的鹦鹉并不需要这种自由,它又不是向往天空的鸽子。我曾经以为虽然它不言不语,但吃我的喝我的,肯定也滋生了某种依恋的情意。我曾经以为它很满意这样的生活,目送我出门,等待我归来,我睡觉,它亦安息。
它还是飞走了,我默默地把铁笼子扔到门外去,我想它大概再也受不了这一室清冷了。我没有在无边的寂寞里发疯,它却撑不住了,这个痛苦的小灵魂忍无可忍,伺机飞走。
我仍然在给昭宜写信,对她描述我的生活,说我最近经常去健身,瘦了五斤。我开始每天做面膜,皮肤好像真的好了不少。公司里新来了一个帅哥上司,比原先的中年死胖赏心悦目多了,加班也稍稍心甘情愿了些。
时间过得很快,十二月初,下雪,有人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喝一杯,是张亮。
还有谁?我问。
汪子嘉啊,我们都说今天要聚一聚。
有什么可聚的?纪念一个人的死去,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那端顿了顿,不是这样。
还能怎样?连昭宜都不在了,我挂断了电话。
我不想和他们一起回忆两年前的今天,我宁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两年前的那晚,是我们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汪子嘉买了辆新车,载我们一起去兜风,之前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醉意朦胧的,汪子嘉喝得尤其多。但除了他也没有人会开车,我们就这么轻佻地随意地上了车,程德烈坐在副驾的位置上,没有系安全带,汪子嘉系了,他有这个良好习惯。
车翻了。
我被甩出好远,在突如其来的瞬间毁灭中,我以为自己死了,甩到地上后,我发现自己的躯壳是一个奇迹,它仍然是完整的,手脚俱全,脑袋也没有碎。
我的鞋子不见了,我光着脚站在路边,惊骇地看着面前惨烈的一幕。
我忘不了程德烈满身鲜血的模样,最先扑上去的是程德烈的女朋友楚昭宜。
汪子嘉跌跌撞撞地从车子里爬出来。张亮的情况最好,他很镇定,掏出手机报警。我开始尖叫,哭泣,我想程德烈一定是死了,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原来,死不是最糟糕的。
程德烈被送入医院抢救,医生下了最终诊断,程德烈因为颅部严重受伤,已经变成了没有知觉的植物人,苏醒的几率非常渺茫。起先,汪子嘉号啕大哭,口口声声说要负责程德烈此后所有的费用,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后来程德烈的父亲从外地赶来,拿走汪家十万块赔偿费,回老家盖房子去了。他的冷静简直残酷到令人发指,他说程德烈这种情况生不如死,没什么好治的了,如果他自己知道,也会更愿意给家里人造点福。
我们听着这样的话,目瞪口呆,而这个来自远方的所谓父亲竟也真的掉头离去,再不出现。
汪家又继续支付了程德烈三个月的医药费,终于也不愿意再承担这个庞大的无底洞了,汪子嘉迫于父母的压力,毫无办法,只是隔一阵子到程德烈床前哭上一哭,后来他被父母送到澳洲去,也不是留学,只是逃避这场车祸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车祸半年后,程德烈身边只有楚昭宜一个人。
昭宜为了让程德烈继续留在医院就治,辞去了工作,去夜总会上班。她晚上工作,早上睡觉,然后每天下午都在医院里给程德烈念书,她念完了狄更斯、毛姆、塞林格、简·奥斯汀,在她准备念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时,程德烈的呼吸停了,脉搏也没有了,他连植物人都不再是。程德烈的身体渐渐凉下去,昭宜所有的付出变得一文不值。
直到程德烈下葬,她都没有哭,她哭不出来,她干巴巴地看着程德烈的遗容,给他换上衣服,看着他火化后变成骨灰盒里的那一小堆,她捧着骨灰盒,死死盯着上面小小的照片,还是哭不出来。
昭宜说,他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爱他,所有人都放弃后,我才知道我无法放弃。
昭宜因为明悟了自己的心,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有一次我去医院看程德烈,空空的病房只有昏迷的他,我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凝望那张已经变得非常陌生的脸。程德烈,你个笨蛋,长得不帅,又傻不拉叽的,你根本不值得昭宜付出这样的代价!你凭什么还要活下去?这样挣扎着活下去,只会把昭宜拖进无底的深渊!你这个笨蛋,你应该去死,你早就应该死了,你快点死吧,你不死,就会害死昭宜,求求你快点死吧……
我趴在他的床前,哭了起来。
程德烈的葬礼,昭宜没有通知程家。她曾经对我说,她不理解这样的父母,在她的世界里,家人不是这样的。我说我也不理解,但我知道人的本性有多么自私残忍,程德烈运气太糟糕了——但是,他有你。
汪子嘉已经回到国内了,他不敢来,托张亮送了笔钱,楚昭宜没有收,她说现在不需要了。
安葬好程德烈后,昭宜对我说,我们去旅行吧。
她最终在帕岸岛的沙滩上哭出来了,她光着脚,在海滩上胡乱舞着,唱着鲍勃·马利的《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岛屿之外的夕阳缓缓落下来,昭宜看起来悲哀又漂亮,穿着灰扑扑的超短裙,把头发剪得极短,然后昭宜摔了一跤,把头埋进沙子里,身体扭曲得就像某种穴居动物。
昭宜,我已经学会了鲍勃·马利这首歌,我希望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微笑,然后我就知道你的心不再哭泣了;我就知道,你在世界尽头走了一遭,重新找回了活下去的力量,我就知道你已经缝合好了内心的伤口,不再惧怕这无爱的世界;我就知道,你最终放下了惨烈的过去,不再痛恨这个随意践踏我们柔弱内心的残酷人世;我就知道,你终于从悲伤的过去里,汲取了面对诡异将来的勇气。
昭宜,我养了一只叫果阿的鹦鹉,它不肯说话,满腹心事,就像你一样。昭宜,如果你愿意说话了,请给我回信。虽然果阿飞走了,去向不明,和你一样,但如果你愿意回来,我都会在原地。
我们的人生要面对许多艰难困顿,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无所惧,而命运的严峻最终超出了我们轻佻的想象,遇到的种种障碍,使我们在痛楚中被迫沉静,在被生活的艰辛捶打的时候,我们一定不要认输,因为输一次,就意味着从前所有的坚持都被瓦解,输一次,我们就真的再也等不来慈悲的降临。
昭宜,生活是多么的无聊,我每天奔波在地铁的来来往往中,跟面目可憎的人虚假以对,傍晚时分,一个人疲倦地回到公寓,扔掉鞋子,倒在床上,不知自己这么辛苦所为何来。
然而昭宜,我一遍遍地听着鲍勃·马利的《No woman no cry》。
鲍勃·马利叫我们不要哭,不要哭,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一遍遍想起我们在泰国的时光,我想起你双腿盘着吃炒饭的模样,我想起你在渡船上翻飞的长裙,我想起你穿着清凉比基尼婉约的身形,我想起你在沙滩边埋首哭泣,我想起你凌晨去游泳清晨才归来,我想起你在酒吧里买醉,眼神黯然全身疲倦,我想起在离别的机场,你温柔的拥抱。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仍然在世界的某一处,像搭积木一样重组着自己的心灵。我知道你不言不语,气息仍在,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你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耳边低低地响着鲍勃·马利的歌。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No woman no cry,no woman no 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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