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

公元758年，我因受房官一案的牵连，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骑着一匹瘦马，从洛阳前往华州。

正是清秋时节，落叶缤纷，当经过河南陕县的石壕村，已是人困马乏，眼见到夕阳西下倦鸟已归林，就决定今晚留宿在这个荒凉小村。

我叫开了一庄户的院门，小心翼翼的走出一对老夫妻。

当我恭敬的说明来由，老头就将马系在院中，然后热情的让我进屋，并说：“起先，还以为来抓壮丁的呢，俺家已折腾不起了。”

我叹息道：“全是安禄山、史思明这些逆臣贼子做的乱呀！”

老婆婆愧疚的说：“是呀，你看看，家里老穷了，只剩些红薯干糊糊，让先生受委曲了，这个窝头，还是给儿媳省下的晚饭呢，你将就着吃吧！”

我饥寒交迫，也就顾不了太多，狼吞虎咽下，向老两口道谢。

由于颠簸了一天，又累又乏，躺下不久，我很快进入梦乡！

突然，“咚咚咚”的砸门声，一下将我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瞧，老头已从铺上一骨碌跳起来。

老婆婆惊慌地说：“又来抓……抓人，孩他爹，你快……快跑呀！”

老头把牙一咬，脚一跺，衣服一抓，鞋也没顾上穿，提着拐棍就爬过后墙跑了。

老婆婆见老头逃走了，才微微松口气，颤颤巍巍的向院门口走去。

此时，砸门声更凶了，还夹杂着阵阵叫骂声。当老婆婆刚走到院门前，“哐”的一声，大门被跺开了，两个差役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你个死老婆子，半天才来开门，弄啥呢?”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差役揪着老婆婆衣襟，恶狠狠的吼着。

“没……没弄啥，官爷，家中就俺一个老太婆，你们……”老婆婆哆嗦着应答道。

“哼，少给老子啰嗦，刚才肯定躲起人来了，等俺俩一会找到，再给你个死老婆子算账！”胖差役将老婆婆一把推个趔趄，然后提着棍子就往屋内闯。

一进门，猛然看到我正襟危坐，他有点吃惊，这时，老婆婆随着另一个瘦猴般差役进来，忙上前解释：“官爷，这是过路的先生！”

瘦差役瞪着三角眼，死盯我看。

我递上鱼符，瘦差役仔细瞅了瞅：“哦，原来是杜大人呀！您如何来这里？”

一旁的胖差役满腹狐疑的打量着我简陋的行装，“什么，你就是杜工部？”

我淡然一笑：“我要到华州，路过此处，两位这是？”

胖差役大大咧咧说：“现在叛军势力太大，郭子仪将军已退守河阳，兵员严重不足，这不，上面老爷有令，要俺们加紧征兵。”说完，他扭头对老婆婆追问：“你家男人跑哪去了？”

老婆婆带着哭腔答道：“官爷呀，俺家里可真没男人呀，老头子前年就没了，本来有三个儿子，可半年前被你们抽壮丁，全抓走了呀！”

这时，瘦差役忽然发现床边的鞋子，暴跳如雷，将老婆婆一把揪过，劈手就是一巴掌：“死老婆子，这是什么？胆敢哄骗老爷？”

老婆婆痛苦地摇摇头，两行泪水顺着枯瘦的脸颊流了下来。

老婆婆边哭边说：“老身咋敢欺骗官爷，俺仨儿都去当兵了，为了攻占邺城，他们连命都搭进去了！这双鞋，就是俺留下，做个念想的呀！”

“胡说！”胖差役不耐烦了，将水火棍指向老婆婆：“刁民，分明撒谎！”

老婆婆从怀中拿出一个带血的肚兜来：“前几天，俺家大毛捎来信，说他俩弟弟都……都战死了，俺可怜的二毛，三毛呀……，这就是那三毛的肚兜，他身体不好，一直……”老婆婆哽咽起来。

“够了，说这些有个屁用！”瘦差役推开老婆婆，贼眼四下寻找着什么！

老婆婆继续沉浸在痛苦中，自言自语道：“咳，都是命呀！死的人已就死了，活着的人又能怎么样呢？活一天算一天吧！”

胖差役焦燥起来，将水火棍往地下使劲一杵，大吼道：“屁话，难道你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快交出来！”

随着吼声，突然，从西厢房角落传来小孩的一声哭叫。

瘦差役发怒了：“死老婆子，竟敢撒谎！这不是有人吗？”

老婆婆一下跪在瘦差役面前：“官爷呀，这只是俺的小孙子啊！还不满周岁，在吃奶呢！”

“吃谁的奶？总有个母亲吧！还不把她交出来！”胖差役大声喝道。

老婆婆脸色一变，忙磕头解释“这是俺家二毛的媳妇，二毛在邺城战死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她因为要喂奶给孩子，没有离开。可怜她衣服破破烂烂，怎么见人呀？求求官爷了！”

我此时已坐不住了，上前向两差役做了一个辑：“劳烦两位，还是行个方便吧！”

胖差役横了一眼，拱手道：“杜大人，征兵平叛，是皇上旨意，每家每户都要征人，我们公务在身，请恕罪！”

老婆婆慢慢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两位官爷非要每家征人，那么只有俺去了！”

“你去，你能做什么？”瘦差役鄙夷的说道。

“俺是老了，别的不能干，但还可以给兵士们做做饭吧！”老婆婆不慌不忙的回答。

两个差役对望一眼，有点不甘心，但还是将绳子往老婆婆胳膊绑了起来。

老婆婆回首望望自己的家，依依不舍的走向院门。

“娘——”突然，从西厢房里奔出衣衫褴褛的儿媳来，怀中抱着哇哇哭叫着的小孙子。

胖差役奸笑起来：“哟，这媳妇，一起到军营吧！”

老婆婆急忙说：“两位官爷，我们现在就连夜走吧，到河阳也就二三个时辰的事，或许能赶上明天清晨给军士们准备早饭呢！”

儿媳腾出一只手，死死抓着老婆婆被绑的胳膊：“娘，别走！”

老婆婆苦笑道：“二毛家的，孙子交给你了，俺跟两位官爷走，没事！”

瘦差役上前，将水火棍往二人中间一隔，一使劲，将儿媳推到在地，和胖差役拉着老婆婆甩门而去。

不久，左邻左舍就传来阵阵嘈杂声，想必是差役在挨家挨户的抓壮丁……

夜更深了，嘈杂声渐渐停息了，秋雨淅淅沥沥落了下来，但从西厢房还是隐约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那对可怜母子哭了一夜呀！

天刚蒙蒙亮，老头拄着拐杖惊慌的回来了，听我说到老婆婆已被抓走充军，拐杖一扔，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孩他娘，你咋这么傻呢？你走了，这个家可咋办呢？”

此时此刻，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的和老头子告别，心中感到万般郁闷。

骑上瘦马，走在瑟瑟的西风中，一路漫漫征程，我已将这伤感的经历酝酿成诗：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附：杜甫原文《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