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之二——贾 柯

阅思品悟人生

空谷的微音——文心
贾  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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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特有两支笔,一支著哲学,一支著文学。有意味的是,他写哲学文章速度很快,写文学作品却进度缓慢。他的理由是,哲学只要求语言精准,文学语言一个语义却可从无数条小径派生。在语言之海中淘洗,他推敲,思量,迟疑,选择,宁愿放慢脚步。由此,语言是语言,语言不只是语言。
  

水井处在情感与需要,文化与土地的边界。清澈的水映照出爱的火焰;这是‘晶莹明澈的泉水’”,这句子出于诗,小说,还是散文?不,它源于德里达的论著《论文字学》。在整部似乎无比抽象的理论言说之中,这样迷人的句子俯仰之间比比皆是。再次证明,卓越的理论家必然同时兼备充沛而优雅的审美品格。
 
 

巴赫金真让人叹服,他将托尔斯泰的声音称为“独白”,而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称为“复调”,在不同的情境下,有时候,需要万物息声的独白,有时候,需要众声相应的对话。 

 

有时,不得不佩服西方哲学家思想的穿透力。罗兰·巴特尔那双眼睛真是了得,他运用符号学对大众流行体系,包括服饰、照片、广告的解读等同于剥皮现里。看吧,这个似乎无比丰盛的现代社会里,把表象世界揭开密码后,无非是权利、种族、财富等几个根本的欲望原动力。看透了有些无趣,也罢,不如看花吃茶去。  
 

想起罗兰·巴特尔曾说“作者已死”。当文字落地那一刻,如剪断了脐带的婴孩,开始成为新的生命个体,终将去接受它不可知的命运。那个写字的人,立在原处,象静静目送的母亲,沉默而宿命。

 
 

 言说什么”和“如何言说”是叙述的两大元命题。叙述的过程,充满倾向性和遮蔽性,正如一幅图片的处理,以审美和艺术为原则,必要剔除与之相背的杂质。而对于某些社会性题材,完全耽美审丑,都将减损作品的价值存在。当下,纪录精神是一种对时代与日常的忠实、关怀、尊重。 
 

德国对俄国宣战,下午游泳”这是19142一天,卡夫卡日记。读到它时,我内心异常震动。卡夫卡是现代文明的忧心者,是屈从父权的懦弱者,是数次婚约的落跑者,他与笔下的K一样,永远地陷入走不出的困境。可是,在生命的夹缝地带,他恒守日常,安静地悍卫个体尊严,这才是真正的特立独行。 
 

阅读,有时候会对一部作品的意义进行延展与重构。塞万提斯本着尖锐的批判精神,创作了骑士游侠小说《唐·诘诃德》,打算“把骑士小说的那一套扫除干净”。而读者却透过脱离现实、思想荒诞、行为荒唐的唐·诘诃德,洞见出了庸常世界里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因此,别林斯基称之为“永远前进的形象”。
 
 

重读鲁迅的《伤逝》,好得让人一直叹气。独白与呓语的抒情文体,流淌着涓生刻骨的回忆。走完文字还在回想,涓生听到脚步声,一次次幻想那是子君的声音,男人的等待,缄默而动人。“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有什么比这“”字更好呢?眼前心里,有对蜜的吮吸,有对灵的恋慕。

 
 

沈从文曾对评论家说 你们单知道我文字的清新、故事的美丽,文字背后的辛酸,却照例忽略了……。”这句,令人深深地动容。故事是什么?文字是什么?如果,没有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美好又如此脆弱,一个人的心情,为什么会在文字的深潭中无声陷落,坠入延绵于世的忧伤?  
 

沈从文写过一种苗族的落洞女人,她在自己玄想的洞穴里,兀自美丽,一往情深。路过的人,以为她那焕发出的光晕,是因为遇见了河岸对面的男人,其实,她的身心不染红尘,只是爱上爱情。 
 

读《边城》,最喜沈从文将翠翠形容成小兽,想一女童日晒雨淋在林间山水赤足嬉戏,何其自在何其可爱,若花若鸟若鱼若虫若精灵。家中有小女肖猴且像,每每攀爬跑跳首当其冲,兴之所至常有挂彩,轻伤之时坚决不下玩线,也真的活脱脱就是一只小兽 惆怅痴想,林中小兽不用长大该多好? 
 

喜读沈从文《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对大数人来说,童年是一生最自在恣意的时光,人在社会化的过程渐渐向善辩恶知识守礼,同时,那些小野趣小坏事也渐被涤尽,当我们的衣裳越来越干净,是否偶而会记得会怀念那双玩泥巴的欢快的脏手?  

读余光中《记忆象铁轨一样长》,有儿童相见之欢。自己也从少年时便对火车一见钟情。如今,坐与不坐,火车,都已漫升为情怀上的乡愁一种。喜欢火车什么?站台,车窗,暮色,树木,炊烟……。自始至终的哐当声中,一一,都是眼前贴着地气的风景,比单调更单调,比美丽更美丽。处处告别,时时相遇。 

余光中《朋友四型》很有意思,将朋友分为:高级而有趣;高级而无趣;低级而有趣;低级而无趣。又想起王国维曾言:可敬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敬。心有戚戚。生活中,谁都喜欢有趣之人,若还格外可敬,真愿意提把灯笼去找。那人,藏在灯火阑珊处?
 

  
 

在美术馆展出中,看到十把刀,表现一把刀被一直打磨直至刀刃消失的过程。旁边配文,是现象学鼻祖胡塞尔年少磨刀的故事。联想到,文字也如刀,真是意味深长啊。什么叫过犹不及?什么叫用力过猛?引人深思,再深思。 
 

曾数次经过陈寅恪故居,小径幽凉。《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读到心惊。年老失明的他在高音喇叭声中,如何完成了长卷《柳如是别传》。一个学界期待作出“政治学术文化思想之大变动”巨著之人,耗心十余年作《柳》著。何尝不是本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辟了一条别于道统的蹊径?
 
 

    歌德真该感谢上天给他长寿,让他可以用60年来完成一部《浮士德》。浮士德一生追求知识,追求爱情,追求政治,追求古典,追求理想,遗言却是“停一下吧,美。”魔鬼梅菲斯特经久不息地引诱、试探浮士德,却作恶成善,造就了浮士德一次次从罪恶中浴火重生。也许,对恶的穿越,也是莲花成圣的一种历程。  
 

读董桥散文《干干净净的屠格涅夫》,结语如清泪。“干净是好的;人和文都一样,要干净,像屠格涅夫,像初恋。”曾向友人说,自己喜欢写字,她第一反应说:“怎么可能?你连酒吧都不去。”是的,素净是本性,自己生活清简到与孩子无异,庄子《齐物论》言凡本性皆好,相信。愿,文字不仅是世界的霓虹,更是心灵的幽径。 
 

谁说屠格涅夫只有初恋般的干净?多年来,时常想起他的《烟》。听他细诉爱的寻求,纠结,伤害,虚无,彷徨,无望,最后“一切都不过是烟。”烟尘俱散的平静里,有深深的悲凉。悲凉,会使人收拾回抛出去的凡心,甘于隔窗听雨么?不。若是丧失对爱里喜与悲的体验,平静,将只是一块没有体温的空地。
 

  
 

曾经,对梁实秋的了解限于与鲁迅的笔伐。后来,读到他的《雅舍小品》,文字幽默,灵动,性情,日常中透风雅,风雅中见谐趣。再后来,了解他的文学贡献诸多,倡导新古典主义,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朱光潜将梁的散文建树评得高于其理论、翻译,作为爱家,为之一喜。 
 

刘勰《体性》篇言:“因内而符外”,心有芝兰,清香自溢。神情,言语,举止,志趣,如流动的云水,会见出一个人的内在品格。衣会旧,妆会残,人会老,唯好品质象颜回不改其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夫妇之道,内藏无限乾坤,学问太深。翻阅部分经史之卷,似高高的牌匾:如《毛诗序》言“经夫妇”,又言《关雎》是述“后妃之德”,再到“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离宗法伦理近,离人性常态远。让人想起,王国维曾言一句:可敬者不可爱 
 

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莫善乎诗”,《毛诗序》立夫妇经为文学的第一要义。可惜历代传下的宝典秩序感太强,立成了牌匾,高得不堪日常烟火。相敬如宾听来耳顺,齐眉举案观来神圣,可怎比得眉目荡漾亲密无间?庄重与放任的自由穿梭,是人间眷侣的鱼水之境。 
 

再读《长恨歌》,“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里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每句所指,成人皆晓。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情色文字,工笔细描有之,画框作态有之,楚河汉界不在色,总得有情才好含春吧。 
 

读到蒲松龄的生平文字,真是一场苍凉的书生梦啊。他笔下的落魄书生多游于荒郊僻野,那是人间寒凉的意味,若是没有天上地下的狐女体温相伴,大约真的是生无可恋了。如今,不觉得那些狐美得只是妖媚了,倒是象极慈悲的地母。

 
 

读过张爱玲一句,大意是,“人生的趣味,全在不相关的事儿”。信的,眼底的花香,发梢的风吹,暗藏的情怀,无用的清谈,……,太多太多,值得人在海棠树下,散淡一世。 
 

读到龙应台的《目送》,唏嘘不已。父母、夫妇、儿女、朋友,人生一场,终是要一个人走,那一天,让最血性的人安祥,让最胆怯的人勇敢。身如蜉蝣,片刻也当尽兴啊。夏花开时,莫辜负,莫虚枉。 
 

听,梁文道《我读》如是说:“读书到了最后,是为了让我们更宽容地去理解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世界有多复杂,书就有多复杂,人有多少种,书就有多少种。”阅读,是有因缘有取舍的幽深之径,与心相投的,是镜花水月;与已相异的,是他穴来风。读书成水,有容乃大,修的是由眼及心的境界。 
 

重读三毛《不死鸟》。生命的爱与痛,生与死,她的心念与直感,是一场艰难的交战。写那文时,荷西已不在,她生无可恋。仍将父母的在,当作自己活着的理由。可最后,她还是一个人先去了。我想,对生命的尊重,是不是应当包括对一种死法的个人选择?这是寻不出答案的追问吧。惟有,怀念。 

 


 
 

文章评论

木木

会读书的人用两只眼睛,一只眼睛看纸面上的文字,另一只眼睛看到纸的背后。歌德说的。

玉质茶心

[em]e160[/em] [em]e181[/em] 您的文字也极好!谢谢您的分享!

福乐羊

有缘遇上这丰富的空间,我之福也!主人晚上好![em]e160[/em]

Jane

[em]e160[/em] [em]e163[/em]

蓝色荆棘

可敬者不可爱?可爱者不可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怎比得眉目传情你知我懂亲密无间?[em]e18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