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屯匪事

我的文章

                                                                                             郝国忱

父母去世后,我每年都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每次都要路过我家住过的小屯六合居。细算起来,离开小屯已经四十多年了。老人还都认识,但很少能碰见一个,碰到的人全不认识。这才让我实实在在地知道,我真的不是那里的人了。我在那里生活的年代,和我认识的人多数都走进了历史。

历史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难逃被淹没的下场,何况生活在小屯里的平头百姓了。然而,他确实存在过,忙忙碌碌地给这片土地涂抹过各自的生活痕迹,有的强悍,有的懦弱,有的光彩,有的暗淡。

解放前,我们那里土匪多,每个屯都有当过土匪的人。我们屯就有三个。一个是当过“大柜”的黄老疙瘩,“绺子”里的一把手。一个是黄老疙瘩的侄黄彬,当过“浮居”。我以为就是跟着叔叔吃点乘饭而已,可听人说,“浮居”和“大柜、二柜”是在一个桌上吃饭的,那得算是出谋划策的幕僚了。还有一个是跑单帮的,报号“大慌子”。我弄不清那个“慌”字是荒芜的荒还是慌张的慌。根据他慌里慌张的行状,我就武断地写成了“慌”字。大慌子哪个“绺子”也不常呆,这几天那几天。到哪都和“大柜、二柜”们平起平坐,帮“绺子”上干些小匪们干不了的大事。

黄老疙瘩住在北街西头。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六十多岁,红光满面,银白的胡须,一口白牙。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口假牙。生产队让他看瓜,他在瓜窝棚前挖个有楞有角的座位,整天坐在那里编筐。筐编得又刮净双结实,谁见谁夸。老疙瘩告诉我,他年青时候有野心,见家跟前的万“半拉子”万福麟当了督军,马小个子马占山也当了督军,他们都是从当胡子起步。他也想步他们的后尘。

满洲国一垮台,土匪蜂起。我们村的几家地主就商量:“咱也拉起来个‘绺子’吧。有咱自己的‘绺子’在这镇着,别的土匪就不来抢了。”于是,几家地主共同出资“铺局”,买马买枪,拉起一个二十几人的队伍。老疙瘩野心做祟,就当仁不让地做了“大柜”。开初,真如地主们所愿,“绺子”驻扎在本村,不抢不夺不出去。但这些人得吃饭啊,而且人家手里有枪,还得吃好饭。他们终于把“铺局的”地主们吃得受不住了,就松了口:“你们愿哪去哪去吧。”老疙瘩就拉着他的“绺子”闯天下去了。

中央军来了,老疙瘩接受招安,混上个连长。后来遇到了解放军,被打得落花流水。老疙瘩骑着马在雪野上飞跑,解放军在后面紧追。眼看就拐进山了,前边一条大沟被雪盖得平平的,纵马往上一跳,连人带马全陷进了深沟里,被解放军抓住了。由于他没有血债,在大牢里关了八年,又放出来。老疙瘩说:他心大,在牢里吃得下睡得香,放出来时一点没见老。

黄彬住在我家西院,他儿子和我年龄相仿。我常去他家找他儿子下象棋。我俩对战,他就叨着烟袋坐在旁边看,一句话也不说。黄彬和他老叔不一样,哪个干部多看他几眼,他都会紧张得几天睡不着觉。他比黄老疙瘩小,但看起来比人家老很多,一口黄牙,一张灰呛呛的脸。他很少出门,出门总是袖着手,护着肚子,说是有胃病。

最有闹的是“大慌子”。大慌子姓许,人们都叫他许大慌子。

1944年的某一天,人们突然发现日本鬼全都没了,鬼子治下的村政府也全跑空了。十多个大粮囤还立在粮场上。也不知是谁出的头,用铁锹把囤子戳开一个洞,粮食便“哗哗”地淌出来,灌进袋子里就往家扛。村子人都来了,外村的人也来了。人们像疯了一样戳开粮屯抢粮食。家远的,扛到避静处就倒出来,跑回去再扛。

大慌子也去抢粮,没拿麻袋,拿的是扎枪。他往一个大粮囤前一站,大吼一声:“这囤粮是我的啦!谁也不许抢!”百姓们都疯了,哪还肯听他的。他站在前边,后边被戳开了,灌走了。他跑到后边,前边又被戳开了。最后,周围全都戳开了,人们唿上来哄抢,眨眼工夫粮就没了。他只揣了两挎兜,让人们说笑了好几年。

大慌子有个儿子叫许贵荣,长了一脸的麻子,外号许麻子。人们都呼外号,忘了他的名字。许麻子住在前街中间。他家西侧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大慌子老伴早早就没了。他不愿和儿子一块住,自己在园子里盖了一间小房,自己生火做饭吃。儿子那屋有啥,他抓一把就走。

一天,我在碾房里磨面。许麻子来了。他拿着一张油饼,边吃边对我说:“老头烙的。我杀完年猪刚焅完油,荤油坛子被老头盯上了,进屋到坛子里抓一把荤油,漓漓拉拉就走,回到个人小房里烙饼吃。你看这饼烙的,多香!”麻子撕下半张给我吃,我不要。我想到了那只长着长指甲的脏手。

冬天,大慌子的小房里没有炉子。他怕冷,便在火盆里拢火,一屋子烟,熏得他脸是黑的,眼睛是红的。

住在许麻子家东厢房的,是他的本家二叔,许二叨咕。二叨咕爱说。有一次来我家,说起了大慌子。二叨咕嘴一撇,眨着眼睛小声说:“慌子年青时候就生性啊!有一回,他打了他侄几下。他妈就不愿意了,说:‘你个人孩子咋舍不得打呢?’他一听,来了邪劲,拎起六岁的麻子就往炕沿上摔,若不是大伙拼命地抢下来,就把麻子摔死了。”

我还听二叨咕说:大慌子当土匪抢回来一把瓷酒壶,他老婆给他温酒,把壶坐在碳火上烧炸了。他掏出匣枪就打,他老婆吓得连忙蹲在了饭桌子后面。子弹打在桌面上,幸亏那桌面厚,他老婆捡回一条命。   

就是这样一个浑人,解放后被改造得老老实实。大慌子会种烟,园子里种满了烟草。也不知他下了什么肥,烟长得一人多深,烟叶又大又厚。

秋天,烟上足了。他把烟割下来,在园子里搭上晒烟的架子,开始晒烟。烟架子有三道梁,中间的梁高过人头,挂着一排木钩子,两头梁很矮,向外倾斜着。烟绳是用马莲搓成的,老长老长。烟叶成把地拧在烟绳上,一把挨一把。烟绳拴在两头的梁上,中间挂在大梁的钩子上,一绳挨着一绳,晾在秋天的阳光下。夜间露水大,把烟叶打得精湿。湿了再晒,晒干了再露湿,这样搭足了露水,反反复复晒出来的烟才是好烟。行家说,不搭好露水的烟药火,点不着。

我搬家走的时候,黄老疙瘩已经死了。过了两年,老家来人说,黄彬也死了。又过了很多年,我再回家,许大慌子还活着。我见他柱着一根粗大的木棍,破衣烂衫地行走在秋天的田野里……
                                               2015年1月20日 

文章评论

~没有如果

历史是一片汪洋大海,谁都难逃被淹没的下场。郝老师用文字的方式把它们都留了下来,留给后人看看这段逝去的历史。

门子小资

在编辑“文化吉林长岭卷”时看了“长岭剿匪记”,了解了一些长岭匪事,可今天读了郝老师的文章让我知道了土匪更为真实的一面。郝老师笔下三个极具个性的人物,让人品嚼了历史的真实。谢谢老师的文字!问候郝老师!

郝国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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褴衫文乞

看着看着,感觉这人就像庄稼,一茬一茬的,想起一句话:千年土地八百主,地是主人人是客,问侯您。

白杨

历史已被岁月掀去,回味历史又给了我们许多的思考······· 郝老师好文采!

城市樵夫

这段忙,才看到。太好了,点个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