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暴雨留下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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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国忱

一场大风暴过后,总要留下许多故事,让人们一遍一遍地回忆,一遍一遍地讲诉。回忆为了慰籍自已,讲诉为了警示后人。

我记事的时候,土改风暴刚刚过去,社会还留在运动的余波里。由于多年的战乱,谁家都没有心思盖房子,将就一天算一天,所以那时候房屋极少,一个院要住四、五家。东西屋、上下屋、甚至南北炕,都住着姓氏各不相同的人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人们怎么那样爱唱歌?一到傍晚,不论走进哪个院子都会听到歌声。唱《东北是个好地方》,唱《东方红》,唱《解放区的天》。庄稼人不讲什么节凑音调,就是直着嗓子吼,吼出心中的情绪。人们唱够了,就聚在一起唠喀,讲那些让他们惊心动魄的事。

我们屯有个人被枪毙了,那人叫张大乏。张大乏是地主张玉林的堂侄,家里没房子没地,连老婆都没有,寄住在堂叔家里。他什么活都干不好,所以,才人送外号张大乏。张大乏干活不行,穿衣却特别讲究。那个年月,物资供应极度匮乏。人们很难买到有色彩的机织布,不管男女,穿的全是自家织的白大布,用锅底灰一揉,灰土土的,便算是上了颜色。张大乏穿的却是雪白的芙绸布衬衫,确青的花旗布裤子,在一片灰色中,显得格外炸眼。

外地来的带枪工作队一进村就瞄上了他,怀疑他是中央军的密探,把他抓起来了。不管怎样宣讲政策,他就是不招。最后,工作队把全屯的男人女人都招集到了一起,排成队站在场子上,把张大乏带到队前,问:“谁能保这个人不是探子?”

一把张大乏抓起来,人们的脑子里就全都划了魂:“是呀,他干啥啥不行,凭什么穿得那么好哇?”那年月,人们连自己的三亲六故是哪党哪派都说不准,谁敢保这个不着调的张大乏不是探子呀?大家谁都不支声。沉默了一会儿,工作队长说:“没人保,那肯定就是探子了。”工作队员拉起狼哭鬼叫的张大乏就往南走,走到南大坑沿,“嘡”的一枪就把他给毙了。

张大乏死后,人们又觉得他不该是探子,那样的乏东西,怎么可能是探子呢?说到底,还是那身衣服把自己给害了。于是,小屯人一见谁穿新衣服,就会笑着说:“知道张大乏咋死的么?美死的。”

南大坑在我家场院南,西北沿有一棵大柳树,树冠圆圆的,像伞一样罩着半个水面。那是小伙伴们离不开的去处,夏天钎蛤蟆,冬天跑冰车,春天打山雀。由于枪毙过张大乏,成了凶地,就很少有人再去那玩了。

同样的事,在我们西屯也发生过。私塾刘先生的儿子刘明朗,也被工作队抓了起来。西屯住的多是山东人,山东人讲义气、敢担当,对刘先生又格外的敬重。大家一起联保刘明朗不是探子,工作队就把刘明朗放了。刘明朗却说什么也不回家。他念过大书,知道啥是革命,决心参加工作队。工作队走到哪,他跟到哪。大冬天,工作队坐着爬犁在雪地上飞奔。他就跟在爬犁后面跑,鞋跑丢了,光着脚在雪地上追。工作队被他的诚心打动了,收下了他。

刘明朗的爹是我奶奶的舅,刘明朗是我奶奶的表弟。解放后,二叔去沈阳还特意到他家看看。二叔回来说:“了不得了!刘明朗在东北局当了大官啊!出门坐轿车,家门口有两个挎枪的士兵站岗。”

爷爷说:“做人不能没朋友,刘明朗的老爹若是不交下那些山东人,刘明朗就和张大乏一块走了。”

1952年的夏天,老师下屯来招学生,我们这些野马似的孩子们都背上书包上学了。那年我七岁半,是学生堆里最小的一个。

学校在乡政府所在地腰坨子屯。我家离学校三里路,走一条细细的小毛道,道两旁是深深的蒿草。中间路过一片乱葬岗子,每走到那里,我都毛愣愣的,明知道死人没有活人厉害,可还是怕。翻过一道高高的沙坨子,就到学校后院了。

日伪时期,腰坨子是村公所所在地。听老人们说,那时候的村有现在一个半乡那么大。村长姓姜,是名震一方的大地主。周边的土地和林木多数都是他家的财产。日本鬼子一撤,姜村长就跑了。他家的大院子做了小学校。上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五间,前边一个大门楼,后边靠着土山,在孩子眼里确实雄伟得很。等我长大些再去看,房子其实很小,土山也不那么高了。

当年修房的时候,为了防贼,姜村长可是下了大功夫。屋墙全是一把一把的芦苇涸上黄泥,再编成辫,一层一层垒叠起来的,坚固得很。用铁锹铁铲戳上去,“咚咚”的响,咋戳也戳不出洞来。

听爷爷说:修房时往苇把上涸黄泥,全是小孩干的活。姜村长会整,买了几大筐麻花放在院子里,谁来干活给谁麻花吃,全村的小孩都来了。孩子们涸泥把,大人们编,一边编一边垒,很快就把墙垒起来了。

学生众多,学校必须是个敞开的大院,得拆去院墙,扒掉大门楼。院墙是土筑的,并不难拆。大门楼的墙和屋墙是一样的,扒起来可难死了!那时候学生大,都是十七、八的小伙子。我在他们堆里是名符其实的小孩,干活的时候,只能站在旁边看,看着他们咋刨也刨不动。后来就在墙根挖大沟,把墙给放倒了。倒在地上还是完整的一片,用镐用郎头又刨又砸,才好歹把墙弄碎了。人们说,这姜村长真顽固,土墙修得比青砖水泥墙都难拆。

我没见过姜村长,却常听爷爷讲姜村长的事。我们屯有个无赖汉叫高大烟,穷得家徒四壁。有一天,姜村长家的一群羊跑到了我们屯东,被高大烟看见了:“哎,东边来了一羊!”

有人告诉他:“姜村长家的,动不得。”

高大烟说:“姜村长算个球哇!来到我跟前了,就是我的。”把羊群赶到集场就卖了。

姜村长是什么人?是弹压一方的豪强啊!人们以为这回高大烟可是作到头了。

羊倌告诉姜村长:“羊被高大烟给卖了。”

姜村长哈哈一笑,说:“卖就卖了吧。”

羊倌不解地问:“为啥不找高大烟要羊啊?”

姜村长说:“算了,谁穿着新鞋往牛屎上踩呀?”

高大烟的光棍立住了。人们再见面,全都众口一声地叫他高爷。豪强的不理采,让无赖汉成了赫然一时的人物。姜村长的不踩牛屎,也成了代代相传的佳话。

文革时候,各地都纷纷成立了群众专政组织,简称“群专”。土改时候敢打、敢斗的那些老哥又都活跃起来。出逃在外的地主们都纷纷被遣送回乡,我们屯的地主张玉林也被遣送回来。

张玉林有个表侄,叫胡玉林。我们住过一个院,他家住正房,我家住厢房。胡玉林和我父亲年纪相仿,长得英俊潇洒。冬天,戴一顶貉壳大枪帽,雪花似的白毛尖蓬蓬松松,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身披羊皮大氅,脚蹬牛皮靰鞡,说话声音洪亮,血性实足的东北汉子。他辈份不大,闺女比我大一岁,我却叫他胡三哥。解放前,胡三哥家虽不是地主却养过一条枪。文革时查枪,查到了他头上。也不知是真是假,他说他的枪给张玉林了。地主藏枪,那还了得!大队群专立即把张玉林拘了起来。不管怎么拷问,张玉林都说没见过那条枪。交不出枪来就还得拷问。拷得张玉林实在挺不住了,借着解手的机会,一头扎进井里,解脱了。

知情者到现在都不肯透露,动手打张玉林的那些人都是谁?只听说,那天割了一大抱榆树条子,削过后都留着长长的尖剌,抽在肉上,肯定会撕开一道道口子。土改时候,张玉林逃了,躲过了那场打,那知道二十多年后还会给他补上啊!

张玉林死了,枪没挖出来,胡玉林被送进了公社群专办的学习班。公社比大队文明,没打没骂,就是把人拘起来学习。可能拘得也不十严紧。那天,胡玉林请假回家没到家,走到我们屯东就投井自尽了。那是玉米地里的一口废井,直径两米多。正是雨季,井水最旺的时候。死前他坐在井边抽了许多烟,扔了一堆烟头,不知他都想了些什么?有人说,张玉林是他表叔,因他而死,他是没脸回家面对亲友。有人说,枪没了下落,说不清道不明,他是没法向群专交待。还有人说,他什么也没想,是张玉林阴魂不散,抓他下井当了替死鬼。他的死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猜想。

发现胡玉林投井那天,我正感冒发烧躺在炕上。许多人都去看,我没能去。那个头戴貉壳枪帽、身披羊皮大氅的英俊的胡三哥一直还活在我的记忆里……

正是那一年,逃亡24年的姜村长也被抓回来了。人们说:“张玉林、胡玉林都死了,姜村长这回是必死无疑。”

为找到这个最大的逃亡地主,群专的人没少费心思。腰坨子屯南大约二里处,有一片方方正正的树林子。林间有一大块空场,埋着几块坟,那就是姜村长家的坟地。老师带我们去野游,我们班一个大个子男生曾在那里抓住过一只山兔。那时候,坟场十分荒凉,多年没人光顾的样子。

文革中,有人在姜家坟头发现了纸灰,证明姜家后人来过。群专的人就把姜家亲戚全都抓了起来,一一拷问,最终找到了线索。群专的人循线找到了黑龙江省一个最边远的村子。姜村长就呆在那里,还当上了贫协代表。群专把姜村长押了回来。

打手们攒足了精神、运足了力气,要好好给老姜补上土改那堂课。一切安排就绪,就在打手们准备行刑的时候,县公安局的警车突然来了。警察们给姜村长戴上手铐,扔进警车带走了。

群专的人说:“姜村长罪大恶极,接受最严厉的惩罚去了。”

有人却说:“姜村长命不该死,又逃过一劫。”

后来,一直没有姜村长的消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2015/01/26


文章评论

门子小资

久远的记忆,深深的印痕,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启迪和深思。郝老师总是用真实的文字打动人心。问候郝老师!

云杉

作家秦牧这样评述毛发动的/文/革/:/文/革/是中国五千年历史的空前/浩/劫/,最/野/蛮最/恐/怖/的时期,恶/人当道的时期,上千万人含/恨/而/终,多少家庭分崩离析/生/离/死/别,多少少年变成流/氓/恶/棍,多少书籍被付之一炬,多少知识分子被魔爪/迫/害,多少名胜古迹被毀坏,多少先贤古墓被挖掉,多少/罪/恶以/革/命之名公开进行。

郝国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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