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牛 记

我的文章

                                                                                             郝国忱

文革时候,大学校园里的武斗刚开始,我就离校回家了。父亲是生产队的牛倌,我每天替父亲去放牛,一直放了八个月。

那时候,每个生产小队都有一群牛。我们队的牛群不算大,也有四十多头。牛圈在屯子最东头,牛们出了牛圈就上了赶牛道。赶牛道不宽,两旁是庄稼,要走二里多才到甸子。对放牛人来说,最紧张的就是这二里路,稍不留意,有那贼牛就钻进庄稼地里去祸害庄稼。

放牛人手里都有必不可少的两件工具:赶牛的鞭子和打牛的“掏郎棒子”。鞭子就是普通的皮鞭,用不着细说。“掏郎棒子”有锹把那么粗,一米多长,头上葳个弧型的弯,多是老榆木的,又沉又结实,抛出去打远处不听吆喝的牛。

练了近半个月,我的抛“掏郎棒子”功夫就练得相当可以了。贼牛蹭到群边,头往庄稼地一歪,我一棒子抛过去就能打到它。一个群里贼牛并不多,只是那么一两头。我的牛群里的贼牛叫“老扫北”。“扫北”是一个土匪的报号。以土匪的报号命名,可见那牛有多贼!“老扫北”总是扬着头,走在牛群最前边,得到机会就往庄稼地里钻。就像它和庄稼有仇,一边挨着打还一边不住口地掠食。有一次,它扬着头又要进地。我吆喝一声,就把“掏郎棒子”抛了过去。“老扫北”听到我的吆喝声把牛角往后一背,准备迎接我的棒子。棒子飞得太急了,正好打在它的角尖上,震到了它的大脑,疼得它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从此以后,它刚扬起脖子要进地,我一声吆喝,立刻就乖乖地低头走路了。治服了“老扫北”,整个牛群就都治服了。

早晨,赶着牛群来到甸子上,望着广阔的草原,每一棵草尖上都挑着露珠,白茫茫的,无边无际。让人想起诗经里的意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依人,在水一方。”我面前的不是蒹葭,而是硷草。赶着牛趟过去,裤腿和鞋子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每走一步都“呱叽呱叽”地响。日上中天之后,阳光的威力才显现出来,露水没了,裤腿干了,只有鞋子还水叽叽的湿着,要等到中午才能干。我也和别的牛倌们一样,随身背着块羊皮坐垫。牛们散在草原上安心地吃草,我便没事了,独自坐在荒野里,望着茫茫苍苍的草原,望着天上的白云苍狗,细细地品尝着孤独的滋味。可以一秒一秒地数,一分钟有多长,一小时有多长。打发漫长的一天,需要忍受难挨的痛苦。当时我就想,时间对于生命,何等宝贵!有时竞也能变成折磨人的刑具。

后来,和邻队的牛倌们混熟了,日子也就好打发多了。一到甸子,大家就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前屯的牛倌叫王叨鬼,是我高中同学的爹。他一过来,就没有别人说话的份了。他总是不停地说,说得嘴直冒沫,还是说个不停。听牛倌们讲,叨鬼的外号不是白叫的,没有人的时候,人家也是不停地说,对着牛说。南北二屯,谁家娘们因为偷园子被游过街,谁家闺女因为嘴馋嫁了会打猎的哑巴,谁和谁吵过嘴,谁和谁结过怨,他都知道,说起来眉飞色舞,有情有节。直说到日头西墜的时候,牛倌们都站起来,开始拢群了。王叨鬼也往自己的牛群方向走了,一个人还在不停地说……

夕阳照在草场上,茂密的长草在微风的吹动下,波浪般的滚动着。牛们不抬头地抓紧掠食。说来也怪,一整天呆在甸子上,它们东游西逛的不急着吃草,临要回家了,才忙不跌地吃,好像今天少吃一口,明天就吃不着了。牛倌们并不急着往回赶,都扛着鞭子、拎着“掏郎棒子”、像背书包一样背着羊皮坐垫,跟在自己的牛群后边,慢慢地往回遛。就要回到炊烟袅袅的家了,这是孤独了一天的牛倌们心情最愉悦的时刻。

燕子在牛群的四周掠着草尖低飞,捕捉牛们惊起的草虫。晚霞把世间万物都罩上了一层迷离的橙红色。

我的牛群里有头五岁的公牛叫懒牤子。所以叫懒牤子是因为它懒得出奇。春天种地忙,需要抓群里的牛去耕地。懒牤子是头成年公牛,首选的就是它。可只要把牛套往它脖子上一搭,它立刻就趴在地上,任你鞭子抽、棒子打,死也不起来。你把绳套解开,它立刻站起来就走。懒牤子懒得出了名,公社和大队领导全都见识过。也许是由于懒,它从不惦记偷嘴吃,总是规规矩矩地走在牛群最后边,到了甸子就低头不停地啃草,吃得一身滚瓜似的肉,让社员们望着眼馋。

那年八月节,家家都没肉吃。社员们就一齐央求队长:“把懒牤子杀了吧,反正公社、大队都知道,它不干活,算不上耕牛。”

队长也馋肉,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小伙子们欢呼雀跃的把懒牤子从牛圈里抓出来,拴在了一台大车的轱轆上。几十双馋得发绿的眼睛一齐盯住了懒牤子那身肉。

那天,父亲没让我替班,自己赶着牛群去甸子了。

掌刀的老汉叫韩跨海。跨海者,萨满教的二神也。我小的时候,韩跨海还年青,常见他敲着单鼓给人家搬杆子,唱着好听的神调:

“日落西山黑了天,

喜鹊老鸹归了山。

牛进圈,羊进栏,

家雀卜鸽奔房檐。

大门上了锁,

二门上了闩,

三门上了铁绕杆。

独有一家门没关,

点起信香请老仙……”

操刀杀牛那年,萨满教已被禁多时,跨海已多年不给人家搬杆子了。老跨海有个好显摆的毛病,人们越是等着吃肉,他越是要显摆一番。只见他扎着麻袋片,拎着杀牛刀,迈着方步,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走。

懒牤子知道要挨宰,可怜巴巴地望着人们,两眼不停地流泪,泪水把车轱辘打湿了一大片。

我忍不住跟队长说:“懒牤子有灵性,知道要杀它。你看它哭的多可怜!饶了它吧。要杀就杀‘老扫北’吧。”

队长说:“‘老扫北’拉犁拉车比马还煞愣,属于耕牛,谁敢杀呀?”

“那就别……”“别杀”两个字还没等我说出口,四面八方便投来了愤怒的目光。我知道,我的多事已经引起众怒,不能再说话了。

懒牤子被人们用傻绳兜倒了,四个蹄子用绳子紧紧地绑牢。有人按着牛头,一帮人压着牛身。老跨海拿着刀走过去,在牛的脖子上狠狠地一拉,就拉开了好深的一道口子,气嗓都割断了。

牛疼得猛然一蹬,就把绳子蹬折了。懒牤子忽地站了起来,脖子上滴着血,怒视着人们。人们顺手操起了家伙准备与牛大战一场。

懒牤子并没攻击人,它带着滴血的伤口向屯东的牛圈走去。

人们忽啦啦地跟在后面。

圈里没有牛,圈门关着。懒牤子进不了圈,就在圈门前站着,血不停地滴,气嗓的断处,“呼啦呼啦”的一喘气就喷血。

老跨海把牛杀跑了,丢尽了颜面,拎着刀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队长有主意,他分派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扯着傻绳围着牛绕圈,绕了几圈之后,就把牛套倒了。牛出了过多的血,不像先前那么有力气了。众人压上去,懒牤子就动弹不得了。老跨海咬着牙,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把牛头割了下来。懒牤子完了。

当人们兴奋地端着盆领回自家分得的那份牛肉的时候,父亲赶着牛群回来了。牛们不肯进圈,嗅着懒牤子洒在地上的血,用前蹄扒着土,久久地嚎叫着,那叫声凄厉而且悲惨,令人毛骨悚然。

第二天,我又去放牛。牛群里没了懒牤子,像是没了压阵的大将,忽悠悠的有些失控。又冒出几头“老扫北”式的贼牛,扬着头往庄稼地里使劲。我把“掏郎棒子”甩过去,打在它们的腿上背上,它们毫不在意,依旧那么贼溜溜的扬着头。

1969年,我在岔路河子中学实习。一次带学生去山上砍柴,路过镇屠宰场,看见了杀牛。人家不用绳子绑,也不用许多人去按。一头头待宰的牛被人牵着,像呆傻的猪羊一样,根本不知道流泪。宰牛人拿着锤子来了,牛害怕地往后挣。宰牛人照着牛的脑门就是一锤,牛立刻就昏倒了。宰牛人又去锤下一个,一气锤倒十多头,再一个一个的割牛头。牛头全割完了,也没见一个挣扎的。

再后来,我又参观过宰牛流水线,那里的牛根本就不是牛了,只是一堆堆尚未进入程序的肉尔已。谁见了能不感叹?现代化无情地夺走了生命的灵性,连死的壮烈都荡然无存了。

梦里,我常常回到家乡的草原,常能见到灵性的懒牤子和我放过的那群牛。

                                                                                                                2015/03/04




文章评论

春如线

小的时候,腰坨子有个人叫王兴,专杀牛。那时就听说牛会流泪,当时还不信,以为牛没有灵性。看懒牤子流泪祈生,心里真不是滋味。虽是畜类,却也有求生的渴望,人在这个时候显得是多么无情和残酷。 那个王兴,是和我父亲同龄的人,他家穷,孩子也多,买不起肉,所以总是以给生产队杀牛为由头,免费得牛头和牛下水吃。现在也没好几年了。看您的文章,又看到了从前生活过的乡村。好亲切。

郝国忱

那是8丨年我在腰坨子挂职当公社副主任的时候

门子小资

牛是有灵性的,记得小时候生产队杀牛,把牛皮放在生产队的院子里,晚上牛群归来,都跑到牛皮前哀鸣,像是一种对同伴的哀悼。谢谢郝老师的美文,让我记起童年往事。问候老师新春快乐!

郝国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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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

韩跨海的儿子后来学唱二人转了,看来搬杆子也算一门艺术啊。[em]e100[/em]

唐世江

我81年放了一年羊,看了郝老师的精品佳作,往事历历在目,特别亲切,这篇文章写的太棒了,快给赞吧!

城市樵夫

老师观察事物就是细,把牛的个性都描写的活灵活现,尤其是牛临死时的情景,让人心酸。我老妈说过,杀牛的人,命大多不好,王兴估计就是了。

墨朴墨香

郝老师,您写得太好了。希望您多多写一些,给我们这些没有经历的晚辈,讲讲那些过去的珍贵的往事。

大宋江山

想不到郝老师,在农村这样有生活,这些陈年往事,让您讲出来,如临其境,令人动容呀!

岭城散人

精彩的文章,凄惨的故事,给人们留下了不可言喻的思考,人当以慈悲为怀,与世间所有的生物和睦相处。

褴衫文乞

好生动的往事,好可怜的牛,看了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