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夷歌数处起渔樵” (2014.12.20)
个人日记
杜甫的名作《阁夜》选入高中语文教材《古代诗歌散文欣赏》,关于诗中“夷歌数处起渔樵”一句的理解,笔者几年前曾写一短文《“夷歌数处起渔樵”臆解》,原文如下:
《阁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是杜甫晚年寓居夔州时创作的一首七律,历来被称为典范之作。但对“夷歌数处起渔樵”一句的理解却颇费思索。常见的解释是表现战乱景象的凄惨,与“野哭千家闻战伐”相同。这种解说似欠妥当。一者用渔樵之歌表现战乱凄惨不符合生活情理,二者跟尾联缺乏逻辑联系。
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渔樵通常是隐者的代称,渔樵之歌往往表现超脱尘俗的隐逸情怀。如《楚辞·渔父》中渔父所唱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种渔樵之歌常常表达对沉迷于功名利禄的世俗之人的讥嘲和功名业绩终归虚空的哲悟。如《三国演义》篇首所引《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笔者以为,此处渔樵之歌亦是此意。“夷”指少数民族,“夷歌”更显示出世外之人对世俗纷争的冷眼旁观与淡远疏离。从全诗脉络看,前四句写景,同时寓含时光飞逝、人生易老、时局动荡、人民悲怨的感慨。第五句“野哭千家闻战伐”直接写战乱给人民带来的苦难,第六句“夷歌数处起渔樵”则是对战乱的反思:战争的兴起不就是因为各路军阀都想消灭对手,建功立业,割据一方甚至统一天下而称帝称王吗?这种功利纷争给社会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所得功名又值几何?所以自然带出下句:卧龙跃马终黄土——不管神明如诸葛(卧龙指诸葛亮,他曾帮助刘备开创蜀国),还是勇武如公孙(跃马指公孙述,他曾在蜀地自立为天子,号“白帝”),他们虽然开国创基,称王称帝,但不是终成黄土吗?想及此处,作者功名之心顿时消减,什么仕进乏路啊,无人知赏啊,那就随他去吧,这对我本是无所谓的——这就是末句“人事音书漫寂寥”的含意。“人事”应指朝廷对自己的起用,“音书”指朋友的书信,“寂寥”指既没有朝廷起用自己的信息,也没有了解赏识自己的朋友。“漫”是任随之义。这样来看,全诗结构丝丝入扣,顺理成章。从杜甫思想发展看,虽然杜甫思想一直以兼济天下为主导,但在残酷现实的重重打击之下,独善思想也时常流露。即以对诸葛亮的认识而言,他在七年前初入蜀时写的《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 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 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中,表达的主要还是敬佩仰慕之情和壮志难酬之感。七年之后,他经过了更多的沧桑,看过了更多的离乱,人也更加衰老(写《阁夜》时杜甫55岁),他对社会人生的认识已有所变化,所以他再次写到诸葛亮就是“卧龙跃马终黄土”,思想由执着用世逐渐向超脱出世转变。虽然杜甫后来还写过不少意在用世的诗句(如《江汉》中“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但他晚年的出世思想仍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更为可贵的是,这首诗表现了一种对历史的深沉反思。古往今来,人们都称颂创业开基、建功立名之举,可是功名的取得带给社会的却是战乱不息,血流成河,百姓流离,民生凋敝,那么,卧龙、跃马之类的人物是救民于水火还是陷民于水火?是伟人还是罪人?对他们是应该崇拜学习,还是谴责批判?元代诗人张养浩在《山坡羊·潼关怀古》中有过发人深省的慨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或许与杜甫的诗有一脉相承之处吧。今日重读此诗,觉得以前的理解尚嫌单一,故再补充几点。
细味全诗,“夷歌数处起渔樵”还应包含以下意蕴:
一、从写实的角度看,“夷”指少数民族。当时杜甫所处的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夷歌”就是少数民族的歌谣,显示出杜甫所处之地的偏远,上应次句之“天涯”,下启末句之“音书”“寂寥”,突出了天涯沦落之感。如与上句“野哭千家闻战伐”合看,则一为国家形势,一为个人命运;一见时代风云,一富地域特色,充分写出了作者所处之典型环境。
二、从联想的角度看,渔樵之歌显示着黎民的活动,生活的气息,“数处”即几处,与上句“千家”相对,显得冷落萧条,见出民生之凋敝;也与上句“野哭千家闻战伐”隐隐构成因果关系,间接表达出对战乱的谴责。
三、从哲理的角度看,这句还表达了对宇宙人生的感悟——短暂与永恒的矛盾统一。“战伐”代表着暂时的灾难,“夷歌”代表着生命的延续,意谓战乱无论持续多久终会结束,生命无论受到多少摧残仍会延续。其实这种对宇宙人生的感悟是贯穿全诗的。首联写“日暮阴阳催短景”就隐含着人生短促与光阴无穷的对比。颔联“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也具有这样的哲理含蕴: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次悲壮的鼓角声回荡在江峡间,但都已烟消云散;而三峡星河却永恒存在,冷眼观看着一幕幕人间闹剧的上演。尾联更是将这种感悟直接点出:不管是一代明哲诸葛亮,还是跃马称王的公孙述,最终都不过是化作一抔黄土,而我个人的仕途失意和孤独凄凉又算得了什么呢?(关于诗的尾联,有两个问题需要说明。一是“人事”,教材注为“指交游”,似不妥。因为“人事”与“音书”并列,“音书”即亲朋的书信,“人事”若指交游则有重复之嫌,且内容显得单薄。笔者认为“人事”应指仕途。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中“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人事”即指仕途。“寂寥”一词为“人事”“音书”两词共用,“人事寂寥”指怀才不遇,功业无成;“音书寂寥”指亲朋寥落,音讯皆无。二是“漫”,可解为“任随”,见前文。但教材注为“徒然,白白地”;将“漫寂寥”注为“徒然感到寂寞”,显得有些费解。笔者认为,“漫”作此解也是可以的,但“徒然”应理解为“无所谓、不算什么”,与解为“任随”意思是一样的。)正是这种哲理感悟,使其在忧愤中见出深邃,在沉痛中见出超脱,在厚重中见出高远。
此诗意蕴的丰富性早已为前人注意。如明人卢世㴶评论此诗说:“一题不止为一事,一诗不止了一题,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可谓切中肯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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