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樵

(2015.2.6)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

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

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

日落红应满径。

原注：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这首词因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而驰名。王国维曾赞其“着一‘弄’字二境界全出”（《人间词话》），作者张先亦因此句及“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归朝欢》）“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剪牡丹》）被时人呼为“张三影”。可见其魅力之大。笔者认为，这首词广为传诵，固然与名句精警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词中传达了一种对美的珍惜欣赏的态度。而名句之所以“名”，其根本原因也在于此。

张先，字子野，北宋早期著名词人。天圣八年进士，后仕至都官郎中。晚年居钱塘，89岁去世。张先一生未居高官，亦未遭贬。性情疏放，诗酒终年。这首词也是对其人生的最好诠释。

据原注，“时为嘉禾小倅”。嘉禾：今浙江嘉兴。倅（音翠）：副职。作者时任嘉禾判官，故云。沈祖棻《宋词赏析》：“张先在嘉禾做判官，约在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五十二。”创作此词之缘起，则是“以病眠，不赴府会”，即因病家中独卧，没有去参加府中的宴会。这就为我们理解词意提供了重要线索。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水调：歌曲名，相传为隋炀帝所制。数声：几声。持酒：把酒，端酒。由原注可知，当时作者因病居家。持酒听歌，乃是欲排遣愁情。但歌听数声，索然无味；酒饮多盏，昏然而醉。一觉醒来，日已过午，醉意虽消，而愁情依旧。作者究竟因何而愁？以下几句渐次给出了答案。一、“送春春去几时回？”原来，时值春暮，大好春光已渐渐离人而去，勾起词人伤春之愁。但春光虽去，明年复回，为何却说“几时回”呢？再看下句。二、“临晚镜，伤流景。”临：对着，照。景：日光，代指时光。傍晚揽镜自照，朱颜已改，双鬓星星，不由为流逝的时光而感伤。这样，“晚”字也有了双关义，它不仅指一天之晚，更指人生之晚。原来不复回之春光实乃人生之春也，壮盛之年也。词人之愁亦是“盛年不重来”之愁。三、“往事后期空记省。”往事：过去的事情。后期：日后的约定。空：徒然，白白地。记省（音醒）：记得清清楚楚。关于“往事后期”所指何事，历来评注家解说不一。笔者认为，此词既因“以病眠，不赴府会”而作，当与“府会”有关。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春”常用来象征爱情；“期”常指与情人的约会，且与“府会”之“会”暗合；“并禽”当是鸳鸯一类的水鸟。常象征爱情的美满。据此可以推知，“往事后期”最直接的所指，当是与“府会”上的某位女子（可能是一个歌妓。宋朝有官妓制度，官员聚会常有歌妓陪伴助兴，她们与官员之间产生感情也很常见，宋代许多诗词作品描写过这种情事。而张先为人“善戏谑，有风味”，有这种风流韵事更不足为奇）相关的事。“往事”就是以前同她共处的甜蜜回忆，“后期”之“后”，是就以前订约之时而言，其实就是指当时约好在今日的“府会”上见面，但词人“以病眠，不赴府会”，“后期”成空，故曰“空记省”。如果“后期”是指今日之后的约会，那能否践约尚未可知，又怎能说“空记省”呢？由此看来，词人的春愁还包含爱情落寞之愁。

为排遣愁闷之情，词人来到来到小园闲步，看到“沙上并禽池上暝”。并禽：指鸳鸯类的水鸟双栖双宿。池上：池边。暝：天黑。暮色渐临，成双入对的鸳鸯在池边沙岸甜蜜共眠，这更衬托出词人块然独处的落寞。但这并未引发词人的妒恨，词人心底涌动的是羡慕，是怜惜，是欣赏。正是在这种心境下，才出现了下文的名句：“云破月来花弄影。”云层被风吹开，月光透露出来，将花枝的倩影投映于地；风吹影动，似在翩翩起舞，向词人显弄自己的美丽。此一“弄”字，备受前人称赏，概述如下：一、摹写生动，富于诗情画意。如杨慎《词品》：“景物如画，画亦不能至此。”二、情景交融，有浑然天成之趣。如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心与景会，落笔即是，着意即非，故当脍炙。”三、暗示出风的存在。沈祖棻《宋词赏析》：“其好处在于‘破’‘弄’两字，下得极其生动细致。天上，云在流；地下，花影在动：都暗示有风，为以下‘遮灯’‘满径’埋下伏线。”四、与“月来”配合，显示出一扫暗淡，顿现妍丽的欣喜。见《宋词鉴赏辞典》吴小如文。前人之评俱有其独到之处，但笔者还想再做些补充，就是其中体现了作者的心态。云之破，月之来，花之弄，物皆有情；而物之情，实乃人之情也。云之有意放月，月之多情照花，花之弄影生姿，正见词人体贴之意、怜惜之心、赏爱之怀也。而弄影之花，既是春之代表，亦可看作词人所恋之人的象征。词人虽未赴会，而其所恋之歌女此时恐怕也正在宴会上起舞弄影、顾盼生姿吧。对此，词人虽有因老病而失去相会机缘的落寞与感伤，但并未如李商隐《无题》中所写的那样，“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心生无限哀怨与叹恨；而是像白居易在“既老，又病风”（《不能忘情吟·序》）之时放走宠婢樊素那样，“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前有杨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又复继答》），欣赏而不霸占，怜惜而不支配，祝福而不妒恨——这才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真正喜爱。作者深知，她们的青春更加短暂，如果不能及时把握这“月来”的美好光景，一夜风吹，恐怕就会“明日落红应满径”了。所以，作者虽有些许失落，但更多的是体贴、珍惜与欣赏。王国维所谓“境界全出”，或许就是指此而言吧。

下文“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是写夜深风大，人声始静，词人回到室内，拉起了重重帘幕，独自入睡了。这一方面照应了原注中的“以病眠”；另一方面，“遮灯”“不定”也照应上文“云破”“弄影”，说明风越来越大，暗示着各种力量对春光的无情摧残。于是词人自然联想到“明日落红应满径”。落红：落花。径：小路。今晚“弄影”之花，一夜狂风过后，明天该会落满小路了吧。这里看似惆怅，其实是对今夜“弄影”的反衬：正因明日将落，所以更宜珍惜今夜时光。反过来说，既然今夜充分享受了美好的月光，完全展现了自己的美丽，那么，即使明日被吹落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至此，作者的愁情淡化了，心境平和了（“人初静”也可指词人内心变得平静了），完成了对现实失意的超越，实现了人生境界的升华。

这首词虽是因爱情失落而作，但词中所表现的珍惜现在、欣赏生活的心态却不仅限于此。作者作此词时年已五十有二，而“时为嘉禾小悴”，语中似含仕途失意之感。词中所言“往事”，也可看作词人少年之壮志豪情，“后期”也可指词人当时对日后施展抱负的期许，而如今都已落空。但作者泰然处之，诗酒终年，寿至耄耋，不就是这种人生态度的最好体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