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无悔

短篇小说

 

  这里讲述的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一个畸形的爱情故事。

1987年秋末的一个早晨,病倒已经三天的二奶,突然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着爬下床,扭着一双小脚来到隔壁侄子家的院子里,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气喘吁吁地说道:“侄媳妇儿,侄媳妇儿,恁二叔终于跟俺说话了,他说‘你想吃啥你就自己起来做点儿吧。’”

故事里的这位二奶,那可是勤谨了一辈子的老婆婆,她老人家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整天家里家外丢筢拿扫帚地忙个不停。正因为她老人家一辈子都热爱劳动,所以一辈子没得过啥大病,甚至连伤风感冒都没得过,根本不知道吃药、打针是啥滋味儿。这种平时连小病儿小灾儿都没有得过的人,一旦生病,是很容易一卧不起的,二奶这一次生病就是这样。二奶生病以后,身边连个指手点脚的人都没有,她一个人在病床上滴水未进躺了还不到五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也许人们会问:二奶不是有老伴儿吗?老夫老妻之间为啥就没有个相互照应呢?为啥老伴儿一句冷冰冰的话语竟会让她如此那般地受宠若惊,回光返照似地从床上爬起来告诉侄媳妇说“恁二叔终于跟俺说话了”呢?即便是老夫老妻之间不能有个相互照应,难道说二位老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身边就没个一男半女吗?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还要从二奶和二爷的爱情悲剧说起——

二奶的丈夫,也就是二爷,大名叫东堂,解放前出身于地主家庭。他从小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这样的生活慢慢地也就养成了他身上那种好逸恶劳、阴郁乖僻、自私冷血的性格。其实,与其说他的那种性格是慢慢养成的,倒不如说是与生俱来的更恰当些,因为他的老娘就是那样的乖僻、冷血性格。二爷的老娘,是当地最大的地主毛大龄的亲外甥女儿,以她那样的家世,造就出她那样的大小姐性格,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娘儿俩基因的一脉相传也应该是很好理解的,但这种遗传学的铁律也并非千篇一律颠扑不破的。单就二爷家里的情况来就可以将其颠覆了,譬如说二爷的大哥,在当时就是一位性格敦厚且富有爱心的热血青年,只是因为抗日而被日本人残忍杀害,成了一位默默无闻的抗日英雄;二爷的三弟也是一样的温良恭俭让,却不知因何而早死;二爷的四弟四少爷更是一身正气,因为看不惯家人出钱给他找替身去当兵,一怒之下就自卖自身参加了国民党的抗日队伍,后来在在内战中被解放军击毙在广西的桂林城下。凑巧的是,二爷的四个弟兄当中,只有二爷的长相和性格最像他的老娘。从长相看,二爷个子矬不塄墩的,皮肤黑不溜秋的,还生就一副苦瓜脸,嘴撅得能挂得住馍篮子。单这种长相,就足以让人敬而远之了。而且,这四个弟兄中,也只有二爷一直活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善终。这样的情况,也正好应验了民间的那句“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的俗语。

二奶在嫁给二爷之前,二爷就已经有相好的了,而且,他们俩还属于一见钟情那种。俩人一见钟情后就一起发过誓:非对方不娶不嫁。二爷的相好就是与本村仅一条寨河之隔的邻村的毛二妞。毛二妞家跟毛大龄家是同宗同族。按理说这样的姻缘只会让两个家族亲上加亲的,但不知道因为什么,两家的爹娘都不同意这桩婚事。在他们被双方爹娘棒打鸳鸯以后,毛二妞也就被逼嫁给了他人。但过没几年,毛二妞就因婚姻的不如意最终抑郁而死。二爷听说以后,当时就差一点没有重新上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剧。从那以后,二爷就像秋后霜打的茄子,整天蔫着个脑袋打不起精神,无奈之下,家里便给二爷撮合了一桩婚姻,娶了另一个女人进门,这个女人就是前面所说的二奶。

二奶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村数得着的俏姑娘——白净面皮,浓眉大眼,跟在她屁股后面向她求婚的才俊后生那可是一抓一大把,可二奶偏偏一个也看不上,就相中了这位冷面的二爷。自从二奶进门,直到二奶去世,两个人在长达半个多世纪婚姻历程中,二爷却始终是以冷战的态度来对待二奶的,他既没有正眼儿看过二奶一眼,也没跟二奶说过一句话,更不用说跟二奶同床异梦了,所以,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辈子,也还是形同陌路的,甚至连陌路人都不如,陌路相逢有时候彼此之间还会报之一笑呢!对于二奶来说,她就是天天挨打受骂,也不愿忍受二爷的冷遇。尽管如此,二奶对二爷依旧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贤惠来软化二爷的铁石心肠。事实上,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婚姻生活里,二奶越是想讨好二爷,二爷就越是对她讨厌有加。二奶对二爷的那种“漫野地里烤火——一面儿热”态度,就连从来乖戾、冷血的婆婆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于是她就劝儿媳妇说:“看来是冇啥指望了,要不你就再找个家儿吧!”二奶听了,毫不含糊地摇摇头说:“俺不,俺死也得落个东堂家的!”后来,婆婆实在是于心不忍,就背着二奶托人给她说媒。媒人从城里给她找了个教书先生,那人长得白白净净的,还戴着一副眼镜,条件比二爷强多了。教书先生雇了辆驴拉的架子车,去村里接二奶。二奶知道了,躲在屋里哭,死活不出来,还放出话说:“恁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抬俺,俺也不稀罕!”结果,弄得婆婆很没面子。其实,婆婆平时对二奶既苛刻而又刻薄,动不动就端起婆婆的架子欺负这个没囊气的二儿媳。二奶尽管勤谨、贤惠,但她却有一个邋遢的毛病,这一点是婆婆最不能容忍的。譬如说,有一次,二奶刷锅刷得不干净,婆婆就拿二奶的手往锅沿儿上蹭,直到把二奶的手蹭得血肉模糊才罢手。在这个家里,二奶无论受到怎样大的委屈,只要能够让她天天看着二爷,她都会心甘情愿去忍受。

二爷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他头脑里传宗接代的观念依然强烈,于是他就跟老娘沆瀣一气,算计到他大嫂头上来了。在旧社会的农村,即便是寡妇,再嫁也不是一件光鲜的事情,更何况大嫂还有一个儿子可守,她觉得自己有盼头儿,有熬头儿,所以压根儿就没打算离开这个家。大嫂的固守,倒成了婆婆和老二的一块心病,非逐之而后快不可。因为,在这个大家庭的四个支脉当中,唯有老大有儿子,老二不用说了,老三在死之前只生养了一个闺女,老四在被国民党抓壮丁之前尚未结婚生子。四骨头儿也就只剩下老大这一支血脉能够担当起延续家族香火的使命了,这唯一的血脉能不让二爷稀罕吗?为了能霸占侄子逼走大嫂,二爷和老娘用尽了一切的招数,其中最致命的一招儿就是将大嫂从大家庭里分出去单过,但分家时却不给大嫂任何财产,好让她在走投无路时改嫁他人。好在大嫂的娘家没有兄弟姐妹,只她这么一个独女,可以从娘家那里得到接济。后来,随着侄子的慢慢长大和渐渐懂事,二爷更是对大嫂当年的不改嫁耿耿于怀,仇恨在心,他甚至不惜用逼死侄子的办法来报复大嫂,好让大嫂后半辈子都生活在失子之痛的阴影里。有一次,大嫂去地里干活,刚走到半路就开始心慌意乱起来,两腿不听使唤似地不肯向前挪动半步。于是,大嫂转身回家,谁知她刚一转身,两只脚就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好像有一股神奇力量,在后面驱使着她。等她颠着一双小脚飞也似地跑进家门时,一个场面顿时让她惊呆了:儿子正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吊着翻白眼呢!她顿时发疯一样地冲上前去,把儿子从绳索上抱下来。一直等到儿子缓过气来,这对儿孤儿寡母才抱头痛哭。这位寡母娘边哭边说:“俺着(知道)这都是恁二爷逼的,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呀!多亏恁死去的爹,还有咱家的那些祖宗在阴间保佑着咱娘儿俩呀!”也就是打那以后,这位寡居的大嫂才改变了自己的信仰,她总觉得是祖宗的灵魂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们娘儿俩,所以以后逢年过节,她只敬祖宗不敬神明。

二奶嫁给二爷,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二爷竟会让她做了一辈子的处女。对此,二奶不仅不怨恨二爷,反而时时刻刻替二爷着想,唯恐二爷老来无依,只不过,她从内心里并不赞同婆婆和二爷逼走大嫂,霸占侄子的做法,她一心想帮助大嫂和侄子,可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幸亏老天有眼,让她收养了两个跟二爷有着同样血缘关系的孤儿。即便是这样,二奶仍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二爷,因为她收养的两个孤儿全都是女孩儿,不怎么合二爷的心思。前面说到,这两个女孩儿对于二爷来说,有着与侄子一样远近的血缘关系,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二奶收养的其中一个女儿,正是三爷的遗孤,名叫仙,从血缘上论,她是二爷的亲侄女儿;二奶收养的另一个女儿,是二爷妹妹的女儿,名叫凤,从血缘上论,她是二爷的亲外甥女儿。其实,二爷的亲侄女儿仙和亲外甥女儿凤应该说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儿,仙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了;凤是娘死爹再娶,把她撇在姥姥家了。前面说过,有关仙她爹的死,身后没留下任何说辞,可有关凤她娘的死,身后就有故事了——事情是这样的,凤小时候常跟娘住姥姥家,当时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姥姥的村子是日军的一个侵略据点,村里面建有日军的炮楼。战争一旦打响,村里的老百姓就不敢出门,实在需要出门的话,也只能通过邻居之间相互打通的墙洞进出。凤的娘任性,偏要穿街过巷,结果中了日本人的流弹。二奶要收养这两个所谓的孤儿做女儿,一方面是为了讨好二爷,安二爷的心;另一方面是要弥补自己想生养却不得生养的缺憾。二奶喜欢孩子,她把两个女孩儿视如己出,百般呵护——冬天她怕两个养女踢开被子着凉,整宿整宿地替她们掖被子;夏天她怕两个养女受热和蚊咬,一夜一夜地给她们扇扇子,赶蚊子;她担心孩子挨饿,又怕日本人发现灯火,她经常在夜里趴到床底下给两个孩子烧火做饭……即便是在那样人心惶惶的战乱年代,她也没让两个孩子受过一点儿委屈。别的孩子能享受到的母爱,她悉数付出,且不求回报。后来,两个女儿先后嫁人:仙同其他女孩儿一样,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远走他乡;凤嫁人后,因为没有公婆帮忙照顾子女,就留在了养母身边,让养母做了廉价的保姆。再后来,一生操劳过度的二奶,她的生命就像一只熬尽了油的灯盏,突然间熄灭了……

二奶走时,面带微笑。那微笑既是知足的,又是幸福的,因为,在她临死之前,二爷终于良心发现,跟她说话了,尽管那句话仍然是冷冰冰的。

 

 

 

 

 

 


文章评论

平子

傻女人,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