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炊烟回家 (马国福)

美文细读

 

 

父亲说,孩子,疲惫的时候,你就跟着炊烟回家。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恬静、安详,似乎炊烟成了一个乡间的导师,让那些懵懂的心灵找到情感的慰藉,人生的方向。

 

我们的村庄,被炊烟引领着不断走向岁月深处。而我,为了自己的幸福,漂泊到村庄之外很远的地方。在南方的城市,我再也看不到炊烟了,只是,内心深处,村庄里的炊烟像一棵大树,牢牢地将根扎在我生命的原野,郁郁葱葱,悠然美好。这炊烟吸纳着柴火的味道,五谷的馨香、泥土的气息,一缕缕一缕缕,萦绕在村庄上空。像一块黛青色丝巾,围在村庄的脖颈上,把村庄这个安详的母亲打扮的庄重、朴素而又美丽。

 

记忆里的村庄,每天清晨、中午、傍晚,炊烟合着日升日落的节拍,发出开启新生活的信号。烟囱里,没有风的时候,一束束炊烟像一个个浓墨重彩的感叹号,提醒着我们,繁忙的一天又要开始了。黄昏的时候,我们从地里干完活,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村口大老远就能看见一束束炊烟,慢慢地穿过林稍,夕阳的余晖撒在林稍间,像涂上了一层层金粉。鸟儿们从远方衔来虫子和谷粒,满心欢喜地栖在树枝上,给那些张大嘴巴嗷嗷待哺的孩子喂食,母性的光辉因这穿过林稍的炊烟,多彩如梦的余晖显得更加美好。嗅着炊烟的味道,鼻孔里仿佛爬进了一只只小虫子,让我们的鼻子痒痒的,周身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服。繁重的田间劳动给人的疲惫因这或弯曲或笔直的炊烟而散去。美感从村庄升起,食欲从腹部高涨。那时候,我就想,一辈子再也不离开这个村庄了,只为在每天的日升日落中看这炊烟升起又熄灭,熄灭又升起,多好啊!

 

肩膀上扛着铁锹的父亲笑着说:傻孩子,一辈子窝在这个村庄里有啥出息啊,有本事的人都到城里去工作,动脑筋吃清闲饭去了。哪有像你这样没有上进心的人啊?

 

说实话,当时,我对父亲的话有点不以为然,在村庄里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吃自己种的粮食蔬菜,看村庄里曼妙舞蹈的炊烟不是很幸福吗?

 

土地就像一根宿命的绳子,把父辈们一生都拴在土地上,让他们无法脱离那辛苦而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沉重劳动。多年后,我通过知识,解开这道绳索,离开村庄,在远方的城市里谋生,过上了父亲眼里所谓“动脑筋”的清闲工作。想到村庄里的乡亲们沿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亘古传统,从事永无止境的繁重农活,他们的生活依然很不宽裕,我的心就微微作疼。

 

我知道,父亲当初给我说那番话有他的道理,也许,父亲看透了生活的本质,当时父亲之所以给我狭隘的幸福定义自有他的苦衷吧。

 

有时候,在城市中受了伤,在路上受了挫折,我就想回到村庄,坐在高高的山岗上,对着那见证我年少岁月的炊烟,大哭一场。我知道,我的滂沱泪雨,会被炊烟带走,让我无所牵绊地上路、追求。像一缕空气消失在风中,像一抹炊烟擦干我的眼泪,坐在故乡的山岗上遥望炊烟,我的心会归于平静,城市生活衍射出的所谓计较、竞争、苦痛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从炊烟熄灭又升起的自然景观中汲取继续抬头前行的力量。计较会让自己更加痛苦,竞争会让自己更加疲惫。一切比较、竞争和苦痛,比与我的生命水乳交融的炊烟还轻,我为什么不放下呢?村庄里可以没有高楼大厦,家里可以没有美味佳肴,灵魂的仓库里可以没有金银细软,但村庄里不能没有炊烟,人的精神家园里也不能没有炊烟,应该说,炊烟是村庄里所有人灵魂的导师,她让我们在人生的坐标里找准自己的标尺,时刻保持对生活的信心。

 

我一直怀念炊烟。远离了村庄的炊烟,我的生命似乎成了一条断流的黄河,一块荒芜的田地,只有炊烟,以及村庄里那些与炊烟站在一起的风物,才能让我的生命保持长久的美感、幸福和丰盈。心里空虚的时候,我常常打电话给已经迁居老家县城的父亲,说我看不到炊烟的落寞,父亲说:孩子,疲惫的时候,你就跟着炊烟回家。

 

通完电话,晚上我就会做梦,梦见炊烟舞动的画面,梦中的炊烟就是一场大雨,湿润我干涸的河流,让我的内心汹涌起思乡的碧波,一波一波,顺着河流的方向回家。

 

瓢泊的宿命已经不能让我经常性回家了,命运把我羁押到远方,一年回一次家,看一次炊烟对我而言,已经是命运的大赦了。我只能在梦里跟着炊烟回家。炊烟是一个村庄全部的重量,是生活在炊烟扎根的土地上所有人们的希望。对我而言,炊烟的意义就是灵魂的意义。

 

一个人的灵魂断炊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灵魂里每天舞动着那么一束束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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