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一代大师

文人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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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文/袁征

(一)

在中国现代作家里,汪曾祺的读者不是最多的。但他的读者肯定是最痴迷,甚至是最疯狂的。

一个文学爱好者偶然看到汪先生的《晚饭花集》,马上着魔,很快又找来《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这两本书总共五百多页,那年轻人居然一字一句全抄了下来。

日本学者德间佳信写道:“我本来的专业是日本文学,是因为汪曾棋先生的作品,我才开始研究中国当代文学。要是没有汪先生,我或许不走这条道路。我认为汪先生是在中国本世纪屈指可数的伟大的作家,他的作品能使所有国家的人感动。”

女作家张洁觉得汪曾祺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

在《汪曾祺之友》网站,汪先生成了教主,成了神。跟汪先生见过一面、讲过一句话,都是终身荣耀。

(二)

汪先生出生在高邮一个富裕家庭。

他祖父当过拔贡,是成绩特别好的地方官办学校学生。因为清朝搞现代化改革,废掉原来的制度,他没当上官,回乡买地经商。到汪先生父亲出生时,家里有两百多间房、两千多亩地和两家中药店、一家布店。

汪先生的父亲中学毕业,在当时也算是受过挺像样的教育。

汪先生小时候,爷爷教他读儒家经典,写经义,那是一种类似读后感的作文。父亲教他临碑帖,练书法。他还和一个小亲戚,跟着同乡的老先生学桐城派散文。在学校,汪先生的作文一直很棒,但体育和算术极为糟糕。后来他的一首打油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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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写作,原因无他:
从小到大,数学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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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汪先生到昆明考上西南联大,在中文系读书。他在这里学了好多中外文艺理论,受沈从文先生的影响特别深。在沈先生的指点下,他开始发表小说。他的写作很受教授们的赞赏。有篇作业,沈先生觉得给满分还不够,判了一百二十分。但汪先生的英语和体育一塌糊涂。

他个头中等偏矮,皮肤比较黑,头发粗壮,有点驼背,脸上常带平和的笑容,似乎万事都无所谓。也许因为他是大户出身,没有多少改变社会地位的上进精神。

念完四年,他由于体育逃课和睡过头没参加英语考试,不能毕业。过了一年,两门课补考过关。但正好中国的印缅远征军反攻,学校规定1944届毕业生要给美国顾问当翻译。汪先生没去。根本原因,是他的英语太次。直接原因,是因为日本侵略,他跟家里失去联系,穷得叮当响,裤衩后面穿了两个大洞,见不得人,所以没参加体检。结果汪先生捞不到文凭,一辈子填表都写“大学肄业”。

汪先生到联大同学办的中学当教师,在那里认识了后来的妻子。日军投降,他们回到内地。汪先生在上海教中学。

他的女朋友是联大西语系的毕业生。1947年夏天,原来的老师推荐她到北大外语系当助教。汪先生随后也去了北平。沈从文先生帮他在历史博物馆找了个位子,每天干点抄卡片之类的杂活。

他们是一对不懂政治的书生。汪先生的女友在北大认认真真地教公共英语。有个学生运动积极分子老缺课,她就找人家谈话。那位学生叫胡启立,后来成了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

(三)

傅作义投降。解放军进入北平,大量招收年轻知识分子,准备接管其他城市。

汪先生报了名,不是因为有了不起的政治认识,而是因为在博物馆只是份临时工作,收入也低。另外他还想四处跑跑,弄点写作素材。

这是1949年3月,在共和国成立之前。结果汪先生由于没有固定职业,跟解放军走,后来成了与众不同的“离休干部”。而他太太因为在北大有份好工作,后来是普通的退休人员。

汪先生跟着第四野战军南下。才到武汉,别人就不要他了。

原来汪先生念高一的时候,学校里的军事教官要他和一批同学加入一个组织。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复兴社”。不久因为日军侵略,汪先生不能回学校,以后就没再理睬那组织。参加解放军“南下工作团”,人人都要交代过去的经历,他讲了这件事,于是被认为“有历史问题”,不可信任。

汪先生被丢在武汉第二女中当副教导主任。他不喜欢这差事,另外,出发前结了婚,长期跟太太分居也不是个事。1950年7月,他回到北京,在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北京文艺》和《说说唱唱》当编辑。汪先生觉得共产党很先进,学着别人申请入党。但人家认定他有“历史污点”,门不当,户不对。

汪先生本来就不是很有进取心的人。因为不适应新的要求,他好几年没有写自己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编杂志。1954年,领导说要纪念吴敬梓逝世两百周年,叫汪先生在《儒林外史》里找题材搞个戏。他写了京剧《范进中举》。

改编古典文学,跟时政无关。汪先生从小就喜欢唱京剧,在西南联大经常参加戏迷的活动。另外,他还想跟京剧“闹一阵别扭”。

汪先生学艺术理论。他觉得,“京剧文化是一种没有文化的文化”,所以正在走向衰落。“有的唱词不通到叫人无法理解,不通得奇怪。”《二进宫》全剧几乎没有一句是通的。其中有唱词说“李艳妃设早朝龙书案下”。一个小学生写信问演员:“李艳妃怎么会跑到书桌底下去设早朝呀?”搞到那名角大为尴尬。

于是汪先生想把京剧改造一下,给它添点文化。

(四)

他写了个漂亮的剧本。

范进是清代一个可怜的读书人,不断考科举,不断失败,让人瞧不起。到五十多岁,他突然过了“童试”,成为秀才;后来又过了“乡试”,成为举人。他太兴奋,结果发疯。

传统京剧很少描写角色的心理。而汪先生却用现代文学的手法,在这个方面下了很多功夫。他无中生有地添了个情节:范进傻乎乎地幻想自己被皇上重用,当上科举主考,可以神气活现地折腾后面的考生,出尽自己屡试屡败的臭气。汪先生为范进写了这样的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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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中了真中了,
我身穿一领大红袍。
我摆也么摆,摇也么摇,
上了金鳌玉蝀桥。

……

我不是有官无职的候补道,
我不是七品京官闲部曹,
我是圣上钦点的大主考,
奉旨衡文走一遭。

……

我这个主考最公道,
订下章程有一条,
年未满五十,一概都不要,
本道不取嘴上无毛。

……

你写了还要写,抄了还要抄,
考了你三年六月零九朝,
活活考死你个小杂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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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先生的唱词流畅明白,又工整合辙,朗朗上口,把小人之心写得活灵活现。像“活活考死你个小杂毛”这样的句子,让人一听就终生难忘。

(五)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北京作家协会搞了个汪曾祺作品讨论会。

汪先生已经年近七十。他的发言是《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受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试过意识流之类写法;后来觉得用自己熟悉的思路和语言,才能写出最好的作品。他不反对吸收外国的手法,但主张写地道的汉语。这是汪先生成功的经验。

现在回头看,汪先生的早期作品还没有形成独特的风格,有点食洋不化。五十年代是个转折点。编《说说唱唱》恐怕起了很大作用。那是专登民间故事、快板、相声和鼓书之类通俗作品的月刊,一个大众语言的富矿。于是,汪先生的文风变了。他的剧本《范进中举》和散文《国子监》显示了汪先生作品特有的格调。

1955年,《民间文学》创刊。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以长两级工资为条件,把汪先生挖去当编辑。第二年,《范进中举》得了北京市戏曲汇演剧本一等奖。这时正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本来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是现代文明的正常状态,但中国人却像过节一样。汪先生的心情挺好。

1957年,党组织整风,发动大家提意见。汪先生对政治不感兴趣,但领导一再劝说。当时流行这样的讲法:提批评是对党的爱护。汪先生觉得不讲几句不好,于是写了短文《惶惑》,抄上黑板报。

《民间文学》归民间文艺研究会。汪先生刚调来的时候,全国搞肃清暗藏反革命运动,又把他参加复兴社的事翻出来审查,弄得他很烦。所以他的短文建议人事部门改进一下。汪先生是个温和的人,《惶惑》的文字一点也不激烈。

没想到整风是“引蛇出洞”。人们刚提了点意见,上头就下令“反右”。汪先生被指责反对党的人事制度,挨了批,不过没有伤筋动骨,继续编他的杂志。

第二年夏天,一个早晨,汪先生像往常一样悠闲地走去编辑部,上了楼梯,突然看到楼道里全是批判他的大字报,吓了一跳。原来领导和同事早就开过会,做足了准备,只有他自己蒙在鼓里,啥都不知道,结果遭到暗算。

汪先生落水,是因为上头觉得整人还没有整够,要搞“反右补课”,增加一批“右派分子”的定额。汪先生实际上是《民间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对用哪篇稿,退哪篇稿有挺大的权力,所以得罪了好些人,包括一些老革命。于是“补课”的名额摊到他的头上。

接着是一场接一场批判会。同事们从他的《惶惑》和其他文章、诗歌里挑一些字句,怎么难听怎么骂。汪先生的一首诗把早春的嫩叶写成“远树绿色的呼吸”。一位诗人斥责说:“连呼吸都是绿色的,你把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污蔑到什么程度!”

汪先生不能辩解,只能不断写文章认罪。他知道,同事批他,也是不得已。后来他的一篇散文说:“我写了多次检查,一次比一次更没有内容,更不深刻,但是我知道,就要收场了,因为大家都累了。”

最后,领导宣布,汪曾祺定为“一般右派”,下放农村劳动。

罪名定下,不用开会了。汪先生如释重负,回到家,跟太太说:“定成右派了”,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

他后来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六)

《随遇而安》是汪先生的名作。

头一句是:“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文章接着说:“右派的遭遇各不相同,有幸有不幸。我这个右派算是很幸运的,没有受多少罪。”汪先生的文章特别平和,不写让人难受的场面。

但实际情况没有那么简单。

汪先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对家里人好到不得了。不过“反右补课”,天天挨批,就算是佛爷也难忍受。有个晚上,他跟一位朋友在家里以酒浇愁,俩人没啥好讲,只是不断叹气。大女儿四五岁,不懂事,在爸爸身边胡闹。汪先生不管她。女儿接着闹。汪先生突然大吼,接着把小姑娘按在床上狠揍。只会做爸爸心肝宝贝的女儿哇哇大哭。汪先生一下将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两眼装满泪水。

汪先生被赶出北京,发配到张家口一个果园干农活。

直到“文化革命”结束之后,还有人说反右是“必要”的。其实早在十七世纪,洛克就讲得清清楚楚:必要不必要,或者好不好,往往没有确定的界线,所以评判政治行为,应该看合法还是不合法。1957和1958年的法律,显然没有准许搞什么反右。民间文学研究会顶多可以开除汪先生,绝对无权把他赶到乡下种田。

汪先生刚走,老婆孩子就被扫地出门。民间文学研究会说姓汪的已经不是他们的人,要收回房子。汪太太1952年从北大调到新华社当翻译。新华社不会善待“右派”家属,让汪太太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一个四合院的门房。那屋子黑乎乎的,白天也得点灯,总共就七八平方,只能放一个五斗柜和一张双人床。平常母亲带着儿子睡,周末两个女儿从幼儿园回家,就在床边加上木板,四个人挤在一起过夜。

在乡下,汪先生几乎什么农活都得干。他是个上体育课都要补考的书生,累坏了。汪先生咬着牙硬顶。一麻袋粮食一百七十斤,他扛着上又陡又窄的木板,一步步走到高高的粮囤,在顶上将粮食倒进囤里。结果他的腰搞坏了,终身不愈,天气一变就疼。

(七)

从1955年起,全国一再搞肃清反革命运动。汪先生的父亲原来在县医院当眼科大夫。1959年,不知第几次“肃反”,他被抓起来,关进劳改农场,半年以后因为年老多病放回家,没多久就去世了。这时汪先生正困在张家口的乡下改造,不能给父亲送葬。

他曾经多次写自己的父亲,说父亲聪明绝顶,会画画,会刻图章,还会给人治病。父亲随和,喜欢跟孩子玩。汪先生的写作、绘画和书法都深受父亲影响。他写道:“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父亲不幸去世,汪先生肯定悲伤,但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件事。他不是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人。

汪先生有一个讲反右的短篇小说,主角是个农业技术员。她被打成“右派”,赶到田里干粗活。父亲病重,领导不让她看望。父亲去世,领导不让她送葬。汪先生说这个技术员的一些想法是他的“亲身体会”。在痛失生父这个情节里,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的心情?

小说写道:“沈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她想看书,看不下去。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父亲。父亲劳苦了一生,现在,他死了。她觉得父亲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但是她觉得他好像知道了,她觉得父亲的晚景和她划成右派有着直接的关系。好几天,她不停地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不好。”

1960年秋,汪先生在乡下干了两年。党组织的鉴定是:汪曾祺“有决心放弃反动立场,自觉向人民低头认罪,思想上基本解决问题,表现心服口服”。

汪先生被摘掉“右派”帽子,其实还是贱民。他想回民间文化研究会做事。研究民间文化,应该有比较强的同情心,但民间文学研究会不肯把汪先生从农村收回来。他无可奈何,又在乡下干了一年多,心情可想而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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