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场风在村庄上吹
个人日记
有多少场风在村庄上吹
我的村庄坐落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日出熙熙,月起寂寂,只在时光里静静地横卧。四季都会有风,或缓或急、或重或轻的在村庄上吹刮,但没人能算得清,从年初到年末,村庄上到底来去过多少场风。
风小时,初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就像母亲看我的目光;微大些,就是父亲拂我头发那粗糙的手掌;再大了,就成了祖父的坏脾气,暗黑了脸,是山雨欲来架势。有时明明太阳晒得晴朗朗的,将劳作的人撩拨得欲哭欲唱,转眼间却从东南天际处突起了一股黑风,夹带了大雨狂奔而来。未曾准备的村庄手脚无措,登时鸡飞狗跳,人喊马叫,像一锅煮沸了的热粥,乱成一团。人被风吹得西斜东歪被雨淋得湿鱼一般粘糊糊湿嗒嗒,捂了头脸没命的奔跑,没有扣紧的门窗被风怂恿了,噼里啪啦连声的响,鼓掌一般。风过了,雨也停了,有人家来不及收回的衣物就乘风悬挂在树的枝桠上,有毛绒绒的小鸡被慌乱的母猪压死在身子底下,有慌不择路的孩子一头钻进大人的怀里,此时抬眼一看,刚才使劲抱了的却不是自己的父母亲。
麦子成熟的季节,遍地金黄,被风一荡,会浪起潮涌,生出无边无际的辉煌来,人走在田间,就像浮游在麦浪里,笑容是古铜色的,梦却是金色的。新麦上场时,天很晴朗,立秋还远,风还没到急急惶惶的日子,只是轻轻地吹得树叶唰啦唰啦的动。男人手里的木锨一下一下地向上挥舞,麦子被一锨一锨地抛向半空,所有轻飘的东西被风刮向远处,沉实的麦粒就落在脚下,女人的手里拿着长把扫帚掠来掠去,扫去草屑、土块连同杂物。男人扬一下,女人掠一回,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一个上下,一个左右,不多时脚便埋在粮堆里,女人只觉得脚心痒痒的心里亲亲的,就忍不住醉酒般哗哗的笑起来,男人手里半举了木锨,左看右看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庄稼在风里疯长,高杆的玉米和高粱会列成阵队,将村庄和道路逼仄在狭小的空间里,风一来,纵横交错,明暗变幻,收工的农人明明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就变成了在迷宫里觅路的蚂蚁。年迈的农人也不找个阴凉处,就在亮晃晃的太阳下噙着烟锅,深吸着庄稼散发出的清凌凌的香气,眯着眼睛憧憬做梦。年少轻狂些的,四顾无人,会扯开嗓子,吼一段山河动容的曲子来,有时就想,也许关中的秦腔、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东北的二人转就是在这样的情形里、在这般空旷有风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牛车上送肥的农人会在车辕上插了一把野花,花儿在风里一摇一晃,农人的腿脚在风里左右上下悠然的颠动,满是野趣。于是,人的心也就放慢了,放慢了的不仅是心跳,还有呼吸,缓缓地在这正午的风和阳光下移动。
风在村庄待的久了,就沾惹上了村庄的气息。清早是油泼小菜馒头稀饭李家早饭的气味,中午是张家闺女洗头洗衣物的气味,晚上则是六爷炕头自酿黄酒和旱烟的气味,于是,风不仅有声有色,还五味杂陈。逗留之际,这些风还会趁机吹黄村庄里的草,吹破一扇窗纸,吹斜一堵土墙,吹老一层农人。风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村庄,农人心敞心粗不去细究,等到外面回来的人发现了一声讶叫时,果真有了变化,一切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风能弄花生果,也能催光阴逝去,让年华无踪。风来风去,祖父祖母的鬓发就白了,父母叔婶的眼角起了皱纹,就连村子里刚过门三个月的新媳妇,也会在这风里消退了脸上的红晕和羞涩,黑了面目,粗了腰身。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像被风吹来落入泥土的草籽,生根发芽后,风就不会放过它了。风一年四季都会从不同方向跑来看这棵草,对着这它左吹右吹。一个人在风中长大,又在风中死去,就像一株野地里的草,一起一伏都和风有关。细细思忖,一个人一生中遇见的风,绝不会比任何一株植物少。
久而久之,村庄的农人也就熟悉了风,摸透了风的脾气,看天看云看风向,知道风什么时候撒野,就赶紧回家关好门窗;知道风什么时候温顺,就放心洗衣扫屋晾被子。当然,这风在传播雨雪和种子的同时,也会传播些风言风语,说是谁家的孩子在人多处说村庄里的风没有自家炕上被窝里的风大,说是谁家的儿子外出打工两年没回来、媳妇肚子里却怀了自家兄弟之类的疯话。
有些风言风语,却是真实的。村里有个叫拴才的农人,曾在队上的饲养室养了一头驴,悉心照料,如儿如女般的喂养,时间久了,就生出了情分来。这驴子后来被我抓阄抓回了家里,每当父亲将驴拉出去晒太阳时,拴才就会寻上门来,带了铁梳子梳理驴子的毛发,我们都惊讶他的准时,他说在风里闻见驴子的气味了。村西头甲申的女人因病去了,葬在村庄南面的土岭上,每当南风起时,甲申就哭,说是闻到了女人的气味,便跌跌爬爬的攀上土岭去烧纸焚香,偎在坟头半天不肯回来,任谁人劝说也是无用。
风里生,风里长,村庄里的人伴风而行。这些风刮过村庄时,总会夹带了各种讯息和声响,譬如远处送葬的唢呐声,譬如邻村娶亲的爆竹声,譬如田野里庄稼的拔节声,甚至能听到遥远的城市里儿女们奔波的脚步声。倘若没有一丝风,农人就聋了哑了,听不到远处的任何声音,也嗅不到瓜果的清香,嗅不到庄稼成熟后的沉香。无风的日子,人便会苦坐在树下,看着眼前路上人来人往,怀里却揣着和树一样的寂寞。
村庄的多半时日,都是明媚的,风和日丽,光阴温柔,鸟儿的啼声此起彼伏,所有的植物们都会感觉到一种生命蓬勃生长的喜悦,也都会按捺不住心情的预想和憧憬着它们的将来,就像浅春的今日我所看到的。有时就想,自己真是贱命,整天坐在城市的水泥笼子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却深深的怀念着风刮过村庄时自己在风里毛发箕张的狼狈模样,怀念着逆风而行的艰难岁月,更怀念春来一地落花、秋至满院黄叶那些个因风而生出的美妙景致。
有一日,更是思想得自我唏嘘。他日若是离开这个世上,定被埋进故乡黄土深处,不见天日,无风来扰,该是如何的寂寞无聊。若是儿子长大,看到这些文字,会不会体贴我的心思------在坟头为我竖根烟筒一般的物事,直通地里,让风进得来,好让我能嗅得到村庄里那些花草、庄稼以及阳光的鲜活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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