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跛者

个人日记

昏沉的天空,喧哗的城镇,写满世人奔忙的轨迹,一如棕榈上蜗牛爬行后留下的令人恶心的亮滑之痕.
大都市的一个小村里,高楼林立的夹缝胡同口,有个老字号的饭店,店主姓王,打着赤膊,坐在柜台后的躺椅上,不时用小圆扇驱赶着蝇子,他眼神淡漠,嘴角上扬,似乎对一切都瞧不起.与红润的脸庞和肥胖的躯体所示的生意人的“气质”极不相称.
店面不大,长宽约有二十余平米,置十二张圆桌各配圈木靠椅四个,其时正午十一点,就餐者寥寥,统共五人在座,分据三张桌子,酒菜均已上齐,老板与顾客暂时互不相干.
店主夫人也姓王,长得甚为标致,虽已三十有六,却是风姿绰约,颇有徐娘之美,兼她生性嘴甜手快,满脸笑容,所以店中多是常客.王氏夫妇祖籍湖南,来此地经营这饭店原是承了父亲的家业,四代单传,至他又只生得一个独子,今年已过弱冠,可惜不学好,犯了那说不得的罪恶,正在看守所劳教.
“老板！来个快餐.”门口缓缓踱进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翁,年龄约已六十有多,鬓角斑白,满脸皱纹.店中食客齐齐注视着他,心底各有所思.
“稀客哪,李伯您快请坐…”王夫人穿花拂柳般从桌椅过道中迎来,一手挽住这老者,扶他就近坐了.王老板此时也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向老者一揖到地,放声大哭:“李伯…”
李伯将脸扭向门外,喃喃自语:“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王夫人顿时脸色霎白,差点晕倒,忙一手按住靠椅,一手抚了额角,强自镇定,轻声向李伯问道:“您的意思是…安儿无救了?”
“我已经尽力了,犬子在衙门里虽然分管国土资源局,但拆迁办是中央直属…胡贱人的爪牙撑着台,谁能动得了?你们这店…当初直接拆除得点赔偿多好,你儿子也…忒没管教,居然要和…衙门里斗,如今可好,进了班房…受罪…还得花钱赎出来,店也终究得拆……”
李伯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时墙角一位青年食客愤然站起,厉声道:“老板,此事我替你们包办便是.朗朗乾坤,岂容如此不平？”
“不知小兄弟是?”李伯的目光循声直射在那人脸上,缓缓问道.
“回李伯,我也姓李,《南方早报》的记者,这是我的名片,此事以后还请老伯多多协助.”言毕走到李伯跟前,递上名片.
李伯不说话,定睛一看,竟是最近名噪一时的李成朋,为民喉舌多年,各大网站均有其博客.
“原来是名记李大眼！宋祖得拜见李先生,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可否一交?就王老板之事齐心合力演一回两肋插刀民告官,如何?”
“宋兄在此,李某枉有大眼不识泰山,罪过罪过！宋兄毒舌辣评,向来最为官府与娱圈所忌,今番有幸得见,又蒙折节下交,实为李某之福！既如此,王老板,且将宋兄李伯全请到我这一桌,大家今日各抒己见,不醉无归！”
王夫人一旁思量李宋二人言语,以为救子之事大有可为胜券在握,心头大喜,立刻依言拾掇将三人碗筷凑在一桌,王老板更将故乡窖藏十二年邵阳青献上,又亲自下厨做了腊肉猪血丸端来,将大肚一拍:“三位,慢吃,今天王某请客,小儿若得恩公等救出,再行重谢.不意王某于乱世之中竟遇三位侠肝义胆相助,上天毕竟有眼…”言罢又已唏嘘垂泪,王夫人忙扶他一边坐下.
此间余下四名食客先后走出店门,中国人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况此事牵涉官府,平民习惯于做稳奴隶的时代,于“太平”之际,敢向奴隶主发难的,千万人中鲜有一个.麻木和冷淡已经逐渐成为五千年文明陶冶的中国人的痼疾.
“王老板,我明天就将此事整理成稿,见诸报端.时下贪官污吏天不怕地不怕,惟一有点忌讳的就是舆论了,只要发表出去,担保那群寄生虫要逐级下压,对民众有所交待,届时令公子与贵店必然毫发无伤,如何?”
王氏夫妇听了,顿时欢天喜地,一迭连声向李成朋道谢.
“小兄弟,话可别说得太满,只怕贵报编辑那一关不好过吧.”
“李伯说得对,如今不止官商勾结,官媒也少有清白正直的了,祖得比李兄弟痴长几十岁,这些年来所知,无非黑幕丑闻,不知贵报当家的是谁？”
“诸位大可放心,本报主编陈梦鸡,虽与李某素来交恶,怎奈老板张贼民是李某的亲娘舅,所以老陈从来没敢压我的稿.”


翌日午时,王老板特意到街角报摊买了几份本市当天的报纸,和王夫人找遍了每个有字的地方,竟然丝毫没有关于自己店铺与儿子的消息.两人面面相觑,大失所望,突然心疼起昨天那顿饭钱…
当日午夜零时刚过,王夫人轻捶大腿,劳累了一天,总算可以停歇了,和王老板并排坐在电视机前,陌然抬头,星空卫视正播“都市民生”,忽然,画面显示标题:名记李成朋之死.夫妻俩大吃一惊,忙屏息静听下文.
那主持牛后炮沉重而悲凉的说道:我们最勇敢的记者,最亲密的同志,最忠贞的文字工作者李成朋,因病医治无效,于昨晚二十三点二十五分在广州去世,享年三十八岁…
“唉,我说,李记者是不是因为咱家的事…”
“胡说！哪有这么巧？一定是什么急病,别说话,继续看.”
“嚓…”总闸冒火,灯灭,人静.黑暗中只有王氏夫妇轻微的呼吸声.
“老王借个蜡用用！”隔壁水店的胖老板娘人未来声已到.“这是乍了正洗澡呢就停电了,真是…”

“李伯是个屠夫！”肥老板娘第二次来时悄悄对王夫人说道,“李成朋就是被他请了人下手的,谁知道没杀死,只好又买通医生和电视台,说李成朋是病死的.其实李记者昨晚还在你这里,怎会突然就病死呢?这事瞒得了所有人,绝对瞒不了我。”
“啊?！”王老板张大了嘴,“不会罢,李伯面慈心善,这些年来没少为街坊邻里办事,李兄弟的事,一定另有隐情.”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听李伯家的小孙子亮亮和咱家安儿说话,说他爷爷是这个县城的老大,黑道老大！我当时没在意,以为是小孩子胡吹,仔细揣摩,李伯或者竟是深藏不露装得忒像了…”王夫人缓缓说道.
“不可能不可能,总之我不信！”
“不信拉倒,我得回去洗澡了,反正你们以后防着点,别当豺狼是观音,啊！”
次日凌晨,天刚刚发亮.街心的柏油路面清亮乌黑,两边绿化树木迎着微凉的晨风,沐浴在酝酿了一晚的小雨之中.这时十字路口如飞飙来一辆红旗小轿车,司机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右边乘客赫然是宋祖得.
吱的一声,小车停在王老板的饭店门前,宋祖得快步冲了进去,俯身按住刚刚开门正欲迎客的王夫人,回身对那司机说道:“开始录制！”
胖司机此时也已下车,肩上扛了摄像机,正将镜头对准王夫人,应道:“是！”
宋祖得与王夫人并排面对摄像头,朗声说道:
“这是一家外来工的小饭店,店主姓王,一个月前因为官府要拆了这店修路,店主之子十五之龄血气方刚,与官府争执之时被打伤一腿,反以妨害公务之罪拘押在监,前天南方早报记者李成朋与祖得偶然相识于此,听闻此事,李先生义愤填膺,誓要为王家作文章争公道,不料当晚与我等告别之后,便在归途中遇袭,送医后不久即告无治身亡,李先生临终前急电祖得,以王家之事相托,并请同时调查杀他的凶手,李先生向来为民喉舌伸张正义,素为祖得景仰,正欲深交,怎奈缘悭一面,从此阴阳陌路.祖得受此重托,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定要不辱李先生信赖,将两事妥善结束,还好人公道,使恶徒授首！”
“且慢！”李伯一声断喝,缓缓步入店中,身后随从约有三十余人,个个手持戒刀,撸拳提腿,作势欲殴宋祖得与那司机.
宋祖得虽说嘴上工夫一流,何尝见过这阵仗?顿时双股颤颤,心乱如麻,文人到底不济事.
倒是胖司机见事不对,忙将摄像机掷在桌上,掏出手机要报911,李伯的人便有要阻止的,却见李伯仰天狂笑:“让他请条子来,人多才热闹嘛,哈哈…”
不一刻,附近巡警与协管依胖司机指引来了十三四个,一窝蜂围着李伯,似乎极为熟络,宋祖得此时已稍稍镇定,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完全泡汤…
“宋恩公,两位吃个派先.”王老板倒是幽雅地端出一盘西饼,并不理会李伯及众随从与巡警.
“蠢货！和你说一百次了,这是饼不是派,好端端的中国人要放洋屁,老娘最恶心了！”王夫人一脸鄙夷.
一众古惑仔立时哈哈大笑,李伯心头狂怒面沉如水,不由得纳闷:都不将老夫当回事?不显摆显摆不行啊.当即甩开拐杖,一个箭步蹿上柜台后的神龛上,使个倒挂金钟,然后仰头长啸,一时间声震四野,那帮随从齐声道:“老爷好身手,好口活！”
“原来…李伯果然是高人…”王老板喃喃说道.


腊月十八的北粤,依然温暖如春,王老板的店铺,那天之后,永不复在.拆除店铺民房后拓宽的国道,由原来的四车道变为八车道,街边的绿化树是刚移植来的榕树,已经开始垂下虾须大的丝来.
王夫人扶着王老板,两人满眼幽怨与无奈,明天,他们就要回到故乡去重新扎根,望着经营了十几年,如今却成为柏油路的饭店的旧址,心头愧疚,不知异日如何与九泉之下的父祖交待…
他们的儿子王安义,还得在狱中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六年时光,宋祖得和胖司机会一直陪伴.
李伯此刻正坐在儿子前年孝敬他的克莱斯勒里面,缓缓摇下车窗,目送王氏夫妇最后的背影,嘴角掠过一抹轻笑,脑海中突然幻现出明年春天移民美国后,全家乘坐儿子的林肯房车,奔驰在阿拉斯加的山腰的画面,多么惬意…

西历2012年12月20日黄昏十七时半,阿拉斯加盘山高速公路上,史上最离奇惨烈车祸:李伯祖孙三代所驾林肯车完好无损跃入深渊时悬挂在百年松枝夹缝之中,州政府以枭龙战机吊出,然而全车人员悉数毙命.
同日同时,王老板夫妻因不堪忍受故乡徭役重赋,双双自尽于苏婆溪水库自溺身亡.
同日同时,王老板之子与宋祖得及胖司机参与越狱,被狱警悉数枪毙.
西历2012年12月21日凌晨零点整,一切丑恶,应玛雅预言,悉数与宇宙归于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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