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命运讲和

北方的冬季，太阳落得早，七点多钟，天早已经黑透了。气温又低得很，除了一些酷爱锻炼身体运动养生的，或者有事不得不在外面忙碌的，这个时间，人们都猫在温暖的屋里，做着自己喜好的事情——看书、聊天、上网、看电视……

“漏水了！漏水了！”

“啥漏水了？”

“厨房漏水了。楼上往咱家漏水呢。”一时情急，年近五十的云峰竟如孩子一般慌乱起来，大呼小叫着。

佳萍，云峰的爱人，闻讯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看究竟。然后，穿好外衣，急匆匆地出门，奔楼上去了。不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回来了，带着一脸的焦急，“四楼没人哪！”

云峰家是一年前从边远单位刚刚搬到这里的，屋里的装修还崭新如初。污水顺着厨房吊顶和墙面砖的缝隙不断地往下嘀淌，几块扣板已现出湿痕，地板也泡湿了一大片。

云峰心疼，着急。潜意识里，云峰在暗暗责怪自己了，为什么不早些留下楼上的电话号码呢？那样的话，也不至于事到眼前干着急，没个抓手了。

云峰家和楼上邻居素无往来，但他们都是从一个大单位一起回迁过来的，在楼道里又经常照面，算是熟人。

怎么办？联系到四楼是当务之急。

于是，一通电话“搜索”，云峰找朋友，朋友找朋友的朋友，几个电话打出去，终于联系上了。可楼上主人在几百里之外上班呢，不能马上回家。

幸好，别人手里还有他家钥匙，说是马上就来。

来人竟是五楼的刘姐，是佳萍的朋友。“原来你手里有他家钥匙呀，打了一圈电话，真是舍近求远了。快看看咋回事儿，急死我了。”“咋还漏了呢？早上我还来过呢。” 说话间刘姐打开了四楼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的脏水，其间还有饭粒、菜叶等杂物。显然，水是从厨房下水道返上来的——下水道堵了。

刘姐从卫生间找来撮子、笤帚，边收脏水边分析漏水的原因，说新楼不该出现这样的问题，说现在的楼越盖越差劲，啥啥都糊弄，又说也兴许谁家往下水道仍东西了……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男人。佳萍看看刘姐，刘姐看看佳萍，显然俩人谁都不认识来人。男人四十岁上下，西装西裤，干净利索，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上面还显眼地挂着小车遥控钥匙。不用说，是开着车赶来的。

男人并不理会佳萍和刘姐，进屋后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然后面无表情地说：“这屋漏地，地板泡完了。从五楼到十三楼，让他们均摊，赔。”接着又说，“谁是三楼的？看看你家损失多少，都让他们赔。”刘姐一听这话，接过了话茬，紧跟着反问：“你谁呀？干啥的？”“这是我姐家，我姐让我来的，处理这事儿。”刘姐听了，把手里的笤帚往地下一扔，我家还有事，这就交给你了。快找人通下水道吧，别再往人家三楼漏水了。佳萍也说，哦，我是三楼的，我家还没收拾呢，兄弟，那你就快联系吧。

2

云峰坐在轮椅里，用拖布笨拙地拖吸着地板上的污水。忙活半天也不见明显效果。

看着水一滴接着一滴地从吊顶落下，云峰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和父母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大雨一连下了几天几夜，还没有停下的迹象，好像天上有下不完的雨水。远山在雨水里；树木在雨水里；村庄在雨水里……农人们无奈地披着塑料布、手拿铁锨到自家的农田里察看水情，把窝到洼地里的水放掉，以防雨水淹坏了庄稼。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那么一天，老房子突然漏起雨来。先是一两处，接着五六处，开始是棚纸被打湿，氤氲成一片，接着便是一滴一滴的雨水透过纸棚落下来。云峰和弟弟们按照爸爸妈妈的吩咐，找来盆盆罐罐，逐一地放到漏水的地面上，像是布了一个阵。随之，屋里就响起了“咚”“咚”“啪”“啪”的“敲击交响乐”。若不是看见眼前的“景致”，云峰早已忘记了昨日的一幕。

“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当时云峰年纪还小，不解其中滋味。现在想想，当时的父母定是愁肠百结的。云峰只记得当时父母说，房子该缮了，房草年头多了，不抗劲儿了。又借机教导他和弟弟们，“好好读书，将来到城里生活，住楼房，下再大的雨也浇不透屋顶。”……

云峰想着记忆里的事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时忘了眼前的状况，嘴角竟浮现出一丝笑意。此刻，他心里在想：父母若是现在在跟前，他跟父母说，谁说住楼房屋顶不会浇透？谁说楼房不会漏雨？你们看，这楼房屋里不是正在“下雨”吗？他继而又想，如果真是这样，爸妈一定会笑骂着打他不可。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时本是艰难无奈的，但是经过足够时间的沉淀，再去回忆，竟能产生几分亲切，甚至几分温馨来。

“笃、笃、笃”有人敲门，云峰以为是爱人佳萍回来了，赶紧去开门。进来的却是得知消息的朋友两口子。

“哥、嫂子来了？快里边请。”云峰边扳动轮椅让开门口，边打招呼。

3

看云峰坐着轮椅行动不便，拖布还在墙边立着，嫂子麻利地脱去外套，拿起拖布接着拖起地来。

“咋又漏了呢？听说前些日子不是都漏过一回了吗？”

“上次是分水器坏了，发现得也及时，没咋着。这次漏得厉害，我还不清楚啥原因呢。这不佳萍去看了，还没回来呢。”

“得回是扣板、瓷砖，要是刮大白可完了。那也得作涸楞。这地板也不知道能不能鼓？楼上谁家呀？漏这样，得让他陪呀。”嫂子手里干着活儿，嘴上不停地说着。

“唉，要说这漏水是够烦人的。你们也看见了，这狼藉一片的。赔不赔的不说，就是太窝囊人了。”

“别犯愁，收拾收拾就好了。”朋友这时也脱去了外衣，从卫生间找来两个擦地抹布和一个塑料盆，蹲在地上擦水。

“诶，兄弟，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嫂子向来都是手干活嘴不停着的——

你认识马小虎吧，和我们一年分的房子。就住在我们前楼。房子分下来了，大家都忙着装修入住，他家不着急住，也不装修。房子一直空着，休息日有时从单位过来，进城逛街，临时住个一宿两宿的。来暖气时家里没人，结果暖气漏水了，漏到楼下去了。把人家刚刮白的墙面漏了好大一片，地板也给泡了。楼下找他来了，你猜他咋说？

“那能咋说，你漏水了，还给人家造成了损失，赔礼道歉说好话呗。”

“要是那样就好了。他说，我也没住呢，也没动暖气，漏了也不怨我。是盖楼的暖气没安好。”

“咋能这样说话呢？”

“谁说不是呢。楼下觉得憋气，跟他理论几次也没得着一句好话，结果一纸诉状告法庭上去了。听说赔了一万多块。”

“赔那么多？”

“实际也没那么大损失，人家来气了，多报损失呗。”

朋友接过话，“是，本来都是熟人，用不着赔的，再说也没那么大损失。那马小虎也是的，也不知道是太不会说话了，还是观念有问题。”

朋友接着说，还有一家，你不认识，也是因为漏水赔钱的事儿，打起来了，把人都打坏了。

“咋还打起来了呢？不行的话，也通过法庭解决呗。”

“人能都一样吗？楼下要钱，楼上不给。还说，有能耐你就去告去。”

“那就告。”

“告就好了。楼下的是个暴脾气，来气了，就动手了。结果就那样了呗……”

不说人家了，大前年我们家也漏了一回水。也漏楼下去了，我们楼下不是老张吗？把人家的墙漏了一条子，都是新装修的，就是咱们自己看着也难受。我就跟人家说了，让他重新刮白吧，花多少钱都行，我出。结果人家到现在也没刮，也没提别的要求。那天碰面，我还和人家提这事儿呢。老张说不用我管了，来年要整体重装了……

4

佳萍跟着刘姐从四楼出来，看刘姐生了气，就跟着上了五楼。

佳萍说：“刘姐你别跟他生气，我看你和他也不认识，犯不着。”

“你说哪有这样的？进屋了，满地水不说抓紧收拾，张嘴就说赔钱。当然了，我的意思也不是说该赔不赔。确实淹得挺厉害。如果需要赔，我就是陪榜我也认了。楼上这么多家，谁知道是谁家往里掉东西了。反正我家一直都可注意了……”刘姐生着气，话像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堆。

佳萍心里着急处理漏水的事儿，可是刘姐生着气，又不好视而不见转身就走，只好耐着性子听她唠叨。

“通过上次接触，我看他姐人挺好的。他和他姐好像不是一路人。”佳萍看刘姐说个没完，只好找机会插话，想转移话题。

“嗯哪，他姐那人挺好的，要不然我能给她看家吗。”

“那咱就冲他姐，看他姐的面子，别生气了。”

“我听他姐说过，他有个弟弟，是给一个什么小处长开车的。穿得人模狗样的，好像他是领导，我还以为有多高素质呢，满脑子就认钱。这家伙把他牛的，就是处长也不见得就牛成他这样吧？”

“呵呵，你还别说，人家处长还真就不怎么牛。越是在领导身边的才越牛呢。”佳萍看刘姐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终于松了口气儿。“诶，刘姐，你陪我上楼跟大伙说一下吧，让他们先别用厨房下水了，否则的话，那不收拾不完了吗？”

“诶哟，你看我光顾生气了。你说得对，快走……”

5

云峰的家里在朋友两口子的帮助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吊顶上还是有水往下嘀嗒。朋友夫妻也已经用盆和抹布接上了。

这时佳萍回来了。说联系上物业的了，一会儿就过来，需要通一下下水管道。

佳萍看屋里都收拾好了，就把朋友两口子让到客厅，又沏了茶。坐下来学起了楼上刚刚发生的事情……

佳萍正学着楼上女主人的弟弟如何如何，刘姐气得丢了笤帚。这时，佳萍的手机响了。佳萍拿起手机一看，是四楼女主人打来的。

“佳萍啊，收拾得咋样了？真是对不起啊，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刚收拾完，我光顾着楼上楼下跑了，都是朋友帮着收拾的。”

“先头着急，也没顾上问，漏得重不重啊？我明天就下班了，我上你那儿去，啊？”

“比上次可严重多了。顺着棚往下淌。扣板、地板都泡了……”

“佳萍妹妹，你别着急，看看有啥损失，大姐都负责。”

“我就是跟你说说情况，再说你家也泡得挺严重。其他的事情等你回来再说吧，好不好？”

“行，那妹妹我就不打扰你了，回去见面唠啊，你别着急上火，都好说，啊？”

“好的，回来再说。”佳萍撩了电话。

“四楼吧？”嫂子打听。

“是”

“听说话还行哈？”

“嗯，这人还行。五楼刘姐和她熟悉，说是挺好个人。不像他弟弟，太能装。”

“人好就商量着来吧，别弄僵了，邻里关系挺主要的。”朋友建议着。

“是，我也这么考虑呢。”云峰附和着。

……

下水道处理完了，送朋友夫妻到楼下。

风借着雪地嗖嗖地吹着，刮鼻子刮脸的。但看着万家灯火，想着一个个幸福的小窝儿，想着一个个温馨的画面，云峰的心里却暖暖的。

6

晚上十点钟。云峰和佳萍躺在床上。

佳萍隔一会儿去一次厨房，拧一下接水的抹布，然后再回到床上。

佳萍说：“老公，你说这次漏得挺重的，咱们要不要让楼上赔钱？”

“你咋想的？说来听听。”云峰一手搂着佳萍，佳萍躺在云峰的臂弯里。

“你见识多，我听你的。”

“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钱不长花，人常在。’”

“当然听过，这是一句老话了。”佳萍略带骄傲地说着，马上又补充，“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是这样想的啊，咱家虽说不富裕，甚至说是过得挺紧吧的，但咱不能把钱看得太重。邻里邻居，楼上楼下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是人生的缘分。缘分是无价宝啊，这是老天爷给咱的厚礼，得好好珍惜。假设咱们要一些赔偿，当然咱也要得出口，确实给咱家淹了嘛。那结果会怎样。你想过吗？”

“会怎样？”

“好的一方面，咱们可以得到几千块钱的赔偿，手头上可以暂时宽裕一些；不好的方面，谁出钱谁就会心里不是滋味儿。人就是这样的，明明知道这钱该自己赔，可往外拿钱他（她）就会不高兴。而咱们又恰恰是当事人，所以这种不悦的情绪都会发泄到咱们身上。”

“那咱们也不是无理呀，明白事儿的也不会说咱不对。”

“你说得没错。但你别忘了，关键是一个楼道的邻居啊。他们都出钱了，他们还会跟你讲理吗？到那步就不是理不理的事了。所以，权衡利弊，我觉得还是‘和为贵’吧。”

佳萍没了动静。云峰看出佳萍还心有不甘，又说：“假如楼上是咱的哥哥或姐姐家，你会不会也想着让他们赔钱呢？”

“那肯定不会。”佳萍不假思索，“行。听老公的。”佳萍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头在云峰的胸前蹭了蹭。

“漏水，漏水，漏脏了棚，漏脏了墙，漏脏了地面，这都不怕，咱们可得提防别漏脏了心哪。”这句话，云峰说得语重心长，像是还在说给佳萍听，又像是说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