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远小画 有情人间
——读丰子恺
贾柯
丰子恺的小画,记不清第一回是在何年何月何地看见的了,
忘不了,那幅《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看一眼,就是一种相认。
月色就是一杯清酒,对视就是干杯,一杯过后,不相忘。
魏晋式的相认。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古诗十九首》,抒写叫作无名的游子思妇时,含蓄隽永,
是古典的东方人特有的气息,这气息流淌在情感里,文艺里,
此时无声胜有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留白之处见情韵。
时不时地,我会回一回头,随手翻一翻想一想《古诗十九首》,
只一句两句,读后,对着那字句,往往不能发一言,
象是两个缄默的人,坐在一起对饮,并不寒喧相劝,
只一个举杯的动作,只一个薄愁的神情,就已心意了然。
看丰子恺画集《几人相忆在江楼》时,
读《古诗十几首》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这回,青山绕过渡流水,在薄薄的册页间,
从字里,只一个打马,一个侧身,进了画间。
一幅小画,一期相会,再一幅小画,又一期相会。
有时,我会看上好久,默默地,又怔怔地,
一时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古代,现代,只在恍惚一眼间。
简远,是丰子恺的画给予我的第一眼印象。
他的画面,墨处简枝,空处疏影,那种着力,那种去意,
正是中国古典艺术的那种味道:含蓄无垠。
中国古老的生命观里,一即是万,简即是繁,
无即是有,淡即是浓,静即是动,默即是言。
宇宙间恰到好处的,往往不是层层叠增的加法,
而是略之又略的减法。
减法,是给这混沌的世界,一点鲜明,一分清亮,一刻醒目。
字里画里人生里,也如此。
要紧的不是要写什么画什么爱什么,倒是不必写什么画什么爱什么,
就象从世间横行的丑陋里,寻出一点美,需要一点力气,
也需要一点甄别。
有时,不得不在人生一派欢腾的杂芜里行走,我耐心,
只为了寻找到这一点,简。
一直努力保留这样的一点差别心,
是因为我对世上一切的美好事物,至今,还不失珍重。
在看丰子恺的画时,我识出并喜爱他的那一份,简。
他的画里流淌着古风,中国古典的诗与画,最好的境界,
不似西方戏剧里的台词汪汪洋洋,写实主义作品笔笔铺满,
而是没说出口的,情更深,没留下墨的,意更浓。
要懂古典诗画中的中国人在想什么,在念什么,在画什么,
只看字里画里有什么是远远不足的,
它的意蕴,常在留白的地方,就象是一声叹息,
有着不可省略的,省略号,一曲水边送来的箫声,在岸那边,听风声。
几乎他的每一幅小画里,都留出了足够的空白给我,
象天,象地,又象雪花。
苍苍茫茫的,安安静静的,
那么干净,那么空无,又那么丰盛,那么明了。
我就把我的眼睛和心灵,刚好,就安放在那些空白之地。
一一看去,一抬头,透过树梢看月亮,
一低头,一地落红知花凋,再一回头,马背上有人过了一山又一水……
那些小画里,看得见的笔,和看不见的空,合在一起,
我常常看到了整个的人间,满满的,有情。
这人间,是这样一声声的回旋。
又简,又远。
在丰子恺的画里,不是初见,我常一遍一遍地重逢,
那些自《诗经》而来一路而来的意象。
这些中国意象,极优美,极古典,极洗练。
总在想,丰子恺在画那些小画时,先自有了一颗古典的心。
他只是将自己在那些时光,风物,情怀里,浸了一浸,
一提笔,就是初一十五月圆花好。
柳梢,梅花,月牙,夕阳,茶盏,空杯,楼台,
西窗,江水,渔翁,舟子,横桥,游子,思妇,
燕子,小鸟,落红,芭蕉,山居,幽人……
这画里,有着一个诗化的国,驻着一些情味的人,散着一点写意的事。
春柳,象是一千年前的那一棵,还在风里,落落,摇摇。
这一枝下,人们相聚,又相送。
杨柳依依,过了这么久,还是依依杨柳,
象水,也象血,还在一样沽沽地发流。
在一页又一页间,停停走走,看了,又看,这就是春天,
永远短暂的春天,永远又会再回来的春天。
从这一枝上,我看到春天的章回,多么有情,不说话,又常在,
最最温柔的春天。
柳,是春天,我爱。
月,对中国人来说,是什么?月,懂得,人,也懂得。
日出,让万物生长,月来,给人得安慰。
如果说,日,具有父性,月,大约是更具母性的。
母性的光,是微暖的,体贴孩子的皮肤,不烫人,
母性的情,也是棉质的,淡淡的自然香,离中国人的体温,更近一点。
丰子恺的月,满了,又缺了,
在梧桐树梢上,在楼台一檐的角外,在妇人的窗外,在游子的石板上,
那月色,古旧又温煦,幽凉又贞静。
他一再地邀月,有时,以茶,有时,以酒,
有时,以欢聚,有时,以凄凉。
他太懂得,有些情味,少了那一弯月,世间便是黯然,
欢,不可待,愁,无处诉。
月,是清欢,我爱。
丰子恺有一个梦想,建一山居时,院子最好种一株梅花。
他将梦交给了画笔,他画山中三友相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
桃,是中国的那一枝欢喜,从《诗经》就开始灼灼其华,
梅,是中国的那一折风骨,自在清寒绽风华。
我不以为,梅是知识分子的独爱,只是诗与画中的清高,
我也相信,梅开在笔墨之外,山中闾巷,平常院外,
哪里有人还爱着幽气,哪里就自有腊梅香。
梅,有寒香,我爱。
……丰子恺里的一样一样,都是熟悉了又熟悉的中国意象,
看着看着,竟会有些以为,我们的国,世世代代一直是这样,
亘古没变过,多苦,都没有失去过优美。
也知道,把画一合上,窗外,是一个一切在拆着迁着的时代。
有太多的人与事,与老房子一样,是倾覆的,不再的,消逝的。
这个时代真象一列奔跑的火车,太急切,
一天天里忙于输送新的人与事,有多少速朽,有多少长存,
是我不知道的。
我愿意,时不时,回到丰子恺的意象里,
再约一约,那些又旧又久的风物,
把人间一切无用的美好,再温习一遍。
优美,还在。
丰子恺画人,别有情态。
一种景,如果只有相的声色姿态,它当然也是美的,
只是会美得单薄一些,少一些被岁月隽刻过的印痕。
看山,不是在看一块一块的石头,
是从沟壑里,看到山之为山的棱角,是从青色里,看到一派的灵秀。
看水,也不是一滴一滴孤零的水珠,看它,在何处浑浊,在何处清澈,
在何处与天地相欢,在何处又悄悄埋落哀歌。
看花也如此,如果只恋了它鲜妍的色,层层的瓣,阵阵的香,
那恋也是经不住的,风一阵雨一阵,就不堪了。
不懂得惜花的凋,没有为花落叹过气,那是没有真正的爱过花,
甚至,没有真正地爱过时光。
天地万物如此,人也如此。
记得读梵高书信时,梵高写自己画男人,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
画女人,就要画出那种“生活来过的痕迹”。
再看他画的自画像,为受苦女人画的像,就有了更深的感动。
丰子恺画人,很写意,时常,不画而画。
人的样子,长在脸上,有眉有目有鼻有口,
直观的美丑,就在这第一眼的容颜上。
工笔画人,眉眼发丝,丝毫都不含糊,美人就是美人,
一招一式就搭在那上天给予的五官上。
人的命运,悲喜,情绪,也许,恰恰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丰子恺画人,常只作一番轮廓,
余下的眉目五官,却是空着,这也是画人的一种留白。
看那些人物画时,面目的美丑年岁之类,变得不要紧了,
他想给人看的不是一个人的脸,而是一个人在那一时一地的情态。
情态,是一张孤立的脸么?
当然不是。
为什么?那么多精致到无缺的美人,在画里,在图里,在生活里,
不哭不笑,只摆出最美的样子,却并不能打动人心。
原因无他,形色有美,而不见情态。
有无情态,区别起来,也不难。
在花,是鲜花,之于塑料花;在人,是真实地活,之于刻意地演。
彼此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
情态,是一个人和外部世界整体融合在一起时,
呈现出的立体的生命感,是人一时一地的境,是处境,也是心境。
丰子恺,在不着眉目的人物画里,写尽了人在世间的情态。
有时,它是欢,在小儿女落在花间的一声笑里;
有时,它是愁,在月下梧桐等待的长影里;
有时,它是苦,在一个挑担人萧索凄凉的背影里;
有时,它是悲,在乱世怀抱婴儿垂头母亲的臂弯里……
“用寥寥的几笔,写出人物的个性。
脸上没有眼睛,我们可以看他在看什么;
没有耳朵,可以看出他在听什么,高度艺术表现的境地,就是这样。”
印度诗人泰戈尔也是画家,我喜欢他在自己那个同样古老的国度,
看到丰子恺画时所说的话。这话,是评语,也是懂得。
人间千种悲欢,无声无息地流淌,
看得见的,是朝来晚归的模样,看不见的,是春秋暗转的风霜。
不画之画,有如不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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