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朵朵

【一是初一的一】
我真不知道杜子豪为什么会在6月夏夜闷热的天气里跟我说这些，而且他醉眼蒙眬，像张风湿膏药贴在奶茶店果绿色的情侣椅上，看上去滑稽又悲凉。
“大嘴兔兔”只卖三样东西：爆米花、奶茶和幸福贴纸。每个光临奶茶店的客人，都会得到店主亲手制作的幸福贴纸，上面是一句爱情箴言，有的深刻，有的无聊。
杜子豪算得上奶茶店的常客了，却从没哪次像今天这样失态，我送他两张幸福贴纸，一张是天蓝色的，上面写着忧伤的话：也许真正的爱情都随风而过，留下坎坷。另一张贴纸是淡紫色的，上面兴高采烈地自我膨胀：哼，你以为分手是我吃亏吗？
我推测，这两张纸惹了祸，它们让本来就有七分薄醉的杜子豪黯然神伤。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二锅头，就像美国牛仔掏出一只小扁银酒壶那样对口牛饮。我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要打烊，他却凑过来跟我讲他刚刚残缺的爱情。相恋两年的女友，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我想扶这个耍酒疯的小男人出门，他却像面条一样滑到椅子下，笑眯眯地看着我问：小蒙，为什么“大嘴兔兔”不出售爱情？

【二是傻二的二】
那晚，我将杜子豪从椅子下面拖出来，又像搬运工那样，将他搬到我租住的房子。
杜子豪是谁？是我奶茶店的常客，有段时间每天要买两大包水果香味的爆米花，因为他女友爱吃。如此痴情的男子，失恋也比一般人沉痛。
我骨头累得要散架，刚想消停下，杜子豪喉咙里忽然滚过可疑的危险声音，我赶紧跑去找脚盆，可还没回来，杜子豪已经吐了，使得整个房间臭烘烘的。我看着他清俊又痛苦的脸，心渐渐缩成一只失水的核桃。
其实，我比他更傻。将不相干的男人带到自己家，花大半夜时间为他收拾秽物，不是傻又是什么？
如果，你也像我这样辛苦地爱着一个人，就算他二，你还要比他更二一些，你会不会哭？

【三是十三点的三】
我恶狠狠地给自己放假，却没想到自己的招牌奶茶和爆米花这么受欢迎。第二天下午5点，我还蜷在被子里顾影自怜地伤春悲秋，却看到手机屏闪烁，打开，竟然都是平日喜欢光顾奶茶店的老主顾发来的短信。他们问我：何时请了一个帅哥小工？今天是不是真的大酬宾，情侣光顾统统免费？
我想大白天见鬼也不过如此，强打精神一路小跑冲到奶茶店，却看见杜子豪系了荷叶边的碎花围裙，正在笑逐颜开地大派送，生意好得出奇。他站在门口派发糖果，本市小情侣闻风而动，蜿蜒的队伍几乎排到街尾。
杜子豪，你是存心要让我破产吗？我顾不得打理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双手叉在腰上。杜子豪脑筋转得极快，他万分抱歉地对长龙般的队伍说：对不起大家了，今日免费时段到此为止！
那些年轻人却不肯散去，宁愿花钱买甜蜜蜜的爆米花、香喷喷的奶茶。生意这样兴隆，我好像也没有借口赶杜子豪走，他帮忙递送奶茶和贴纸。最后一个顾客离开，我放下卷帘门，恶狠狠地看着他，空气都快被我眼神的热度熔化了。火焰般的高温对视下，杜子豪忽然投降：我担心你有事，敲了你房门好久都没开，只好这样。接着，这个怀着好心办坏事的男人又小心问道：我用这个法子逼你出山，是不是很十三点啊？
是，你当然是！我的眼泪不讲道理地倾泻而出。我狠狠推了杜子豪一把，跑到马路上大口呼吸。
这个猪头，眼神灼灼，还和四年前一样帅气！

【四是四年前的四】
如果我告诉你，四年前我和杜子豪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你会不会觉得我脑筋短路，才会说这些疯话？但事实确实如此。四年前，我是初到城市的土气小妞，梳小辫儿，背花布包，青春就像锦绣画卷，蓬勃展开。
和一切俗气的爱情一样，我与杜子豪相遇又相恋。只不过，在他带我见家长那天，杜子豪慈祥的妈妈拉着我的手送了一路，她没有说大道理，只是讲自己的过去。她曾经是杜家的保姆，杜教授爱上农村女孩的淳朴，娶了她，所有不平等是在婚后才慢慢露出水面的。她安心留在家里，守着儿子，伺候先生，却守来杜教授的背叛。最糟的是，她怕离开杜教授，至今仍以“杜太太”的名分做他的小保姆。杜子豪妈妈轻轻地说，孩子，如果你不担心以后出现这种情况，就和我儿子继续交往吧！
我被这个慈祥又悲苦的女人吓住了，她身上散发着和我同样的来自底层的气息。我苦恼地自卑起来，自己哪有资本和城里的莺莺燕燕抗衡呢？如果杜子豪遗传了他爸爸的负心多情，我该怎么办？我不知所措，渐渐疏远杜子豪，直到他车祸，我赶去医院，他却已经失忆，不认得我了。

后来，我拼命攒钱，在杜子豪生活的小区外开了“大嘴兔兔”，出售爆米花、奶茶和幸福贴纸，因为他说过，自己最喜欢的零食是爆米花和奶茶。至于那些幸福贴纸，很多句子来自我和杜子豪相恋时的日记。我看着杜子豪和别的女孩相恋又分手，但他一直都是压在我心头的大石头，搬也搬不动，踢也踢不走。

【五是跳舞的舞】
6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杜子豪忽然闯进小店，送来一张舞会门票。我继续用抹布擦桌子，面无表情，像女终结者一样冷酷。
为什么你不肯开朗一点呢？杜子豪丢下这句话，潇洒地走掉。当然，他留下了舞票。
晚上9点，我关了店门，小心地为自己擦上粉底和口红。镜中的女孩，眼里有薄薄泪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勇敢地再和杜子豪赴汤蹈火，但他一声召唤，我就有了飞翔的冲动。
我去晚了一点点，杜子豪在舞池里拖着一个大眼睛女孩翩翩起舞，看到我进来，他抓着我的胳膊，带我去桌边介绍：“古涛，我哥儿们。小蒙，奶茶店老板娘。”
杜子豪的朋友古涛，戴黑框大眼镜，穿条纹衬衫，且将下摆系在皮带里，脸上是茂盛的痘痘。杜子豪失恋后开始同情向来孤独的我，所以手里有了“兄弟存货”，首先“优惠”没人要的我。原来如此。我从喉咙里迸出几声干笑，本想继续伪装下去，伪装到接受人家一片美意，杜子豪就不会怀疑我的古怪。但我做不到看着他在别人怀里快乐，还要做出自己也爱情美满的鬼样子。
对不起，我先走。和古涛一曲舞未跳完，我差点将人家踩成残废，不如仓皇逃遁。一路上跑得那么快，就是怕眼泪砸下来，颗颗生疼。

【六是留下的留】
杜子豪跟在后面跑出来，默默跟在我后面。我们像两个马拉松运动员，连夜跑了很多地方：我和他第一次牵手的梧桐树，我和他初次拥抱的小教堂，他为我许下诺言的河滩……那些地方，我用了四年时间来遗忘，一边看着杜子豪和别人卿卿我我，心如刀绞，一边硬着心肠来逼自己接受残酷现实。
但现实就是：有些往事，不管怎么回避都是历久弥新的老酒，陈香浓郁，萦绕不绝，回忆追堵得我无处逃躲。杜子豪终于追上来，他扑过来抱住我，让我怦怦乱跳的心沉静在他的怀抱里，我不说话，只有眼泪缓缓流下。
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再放手了！杜子豪孩子气地嚷着，难道你没看出来上次醉酒留宿你家，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吗？古涛和Amore只不过是我死党，我请他们来是要他们见证我要再次追你的勇敢。
杜子豪还要说什么，不过我不想听了，转身拥抱了他，深深地久久地——曾经用我脆薄自尊换来的分离和遗忘那么可笑，此刻只愿用留住幸福的勇气来填满，每个我想他的日日夜夜。

【哲箴言】
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这就是爱情。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你无数次说着要放弃，但终究还是舍不得。


文字/西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