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哨儿

黑暗里，老太太轻问：“老头子，睡着了吗？”“没有。”老头子回答。“那咱说会话？”老太太说。“嗯。”老头子点了点头。“唉！儿子越来越不待见咱们了。”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咱们老了，不中用了。”老头子也唉了口气。

两声沉重却又极轻的叹息后，是良久的沉默。

老俩口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多子多福的年代，显得有些可怜。老太太被病痛折磨了一辈子，老了老了一双眼睛也受不了折磨，停止了为她工作。老头子一年前患了脑出血活动不便。居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也跟老人一样经不起岁月的磨蚀，颤巍巍、昏惨惨，无法再为老俩口遮风挡雨。他们只好在儿子媳妇的一脸愤愤中搬进了儿子高房子里的小后屋。

“老头子。”老太太轻声说。“正月十五过完了，这年也就算过去了，闺女儿小外孙都见着了，我也就知足了。”

“是啊！一晃儿咱老外孙都上初中了，这孩子长得跟咱儿子小时候一样，咱儿子小时候就懂事儿……”

又是一阵沉默。

“老头子，我活够了。”老太太慢慢地说。

“啊？是啊，咱都七十多岁了，够本儿了，也该走了，那就走吧。”老头子惊愕了一下答道。

还是一阵沉默。

“老头子，咱俩不能一块走。”“不行，你咋能把我扔下？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老头子急了。“老闺女神经不好，咱俩一块走了，她受不了再犯病咋办啊？我先走，你隔段时间再走吧。”“不中。”老头子来了倔劲。 “老头子，你听我说。儿子媳妇烦我，我先走了，你还能享点福。要是你先走，我这眼睛啥也看不着，我饿了渴了找谁去啊？大闺女虽说离得近，可也不能天天来呀。你都让着我一辈子了，就再让我这一回吧。”在老太太的柔声中，老头子唉了口气，又一次妥协了。

老头子哆哆嗦嗦地拿来安眠药和水，老太太笑了：“都放好几年了，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了。”听着老太太故作轻松的话，老头子手突然一抖，一杯水洒了一半，湿了枕头。老头子赶紧去挪枕头，一不小心又碰倒了拐杖。“铛”的一声响后，儿子把不满送过来：“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老头子不敢再动。

“儿子累了，明天还得起早呢。”老太太边安慰老头子边去接手里的杯子。老头子一向哆嗦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老太太几次也没抢过杯子。“唉！”在老太太的轻唉中，老头子松开了杯子……

黑暗中，两只手紧握在一起。“老头子，你以后少说话，有力气就自己洗衣服，别让儿媳妇洗。”老太太叮嘱着。“嗯。”老头子点头。“儿子、媳妇不高兴你就待在屋里别出去。”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嗯”老头子又用力点了下头。“要是儿媳妇夏天还吃凉饭，你就到闺女家吃饭去。”老太太继续说着。“嗯。你……你到那头等着我，我过段时间就去。”老头子说道。“嗯。”这次换成了老太太点头。“没钱花了就托梦给我，我让闺女给你送去。”老头子悄悄擦掉泪水继续说。“嗯。”老太太也使劲点着头。“那你要是上了天界，我到时候下了地，不是找不着你了吗？”老头子突然想到。“那我就哪也不去，就在天界和地狱的岔路口等着你。”两只手攥得更紧。

“老头子，真想和你一直唠着，我还没唠够呢。可我困了，我累，我实在是挺不住了。”“那……那就睡吧。”老头子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老婆子，记得在天界和地狱的岔路口等着我。”老太太不再出声。老头子伸出另一只手，一遍遍地抚摸着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颤抖着为她擦干眼角的泪水……

夜静得渗人。在这静夜里，可有人听到老夫妻的说话？可有人在乎他们的话？

月儿怎么遮起了它苍白的面颊？星星不停地眨眼，可是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风儿猛烈地摇着身子，可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阴郁？

第二天，人们把老太太从老头子的手里抢出来抬走了。当人们整理老太太的遗物时，发现老头子冬夏所穿的衣物、鞋子，都被老太太又叠得整整齐齐分开放好。不禁惊叹，老太太似乎对自己的离世早有预感。可有谁注意到老头子眼睛深处的悲哀？

老太太走了，老头子话更少。过度的悲伤让他更多虚弱。哆嗦的手总是拿不住勺子，把饭弄得满桌子都是。儿子、媳妇不叫再他一起吃饭，而是把饭菜送进他的小屋。老头子反倒有些窃喜，他越来越害怕儿子、媳妇那指责的眼神。有时控制不住便在裤子上，老头子就会像个小孩子一样缩在墙角，不敢抬头看儿子。

每当这一刻，他就更想去找老太太。可每次他拿出安眠药时，老太太的话就会在他耳边响起：“大外孙要考大学了，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他考上没有。”他答应了，他得做到。可他还得再等一段时间，他喃喃地说着：“老婆子，我等得好累。”

儿子出去打工了，儿媳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老头子就天天到闺女家吃饭。去多了，儿媳妇又不高兴了：“一去就吃那么多，弄脏了裤子还得我给洗。要不你去了就别回来！”老头子也不敢多去闺女家。

老头子喜欢上了黑夜。只有黑夜才不用看儿媳妇的脸色，只有黑夜老太太才会来陪他。

天气越来越热，老头子吃得也越来越少。他掰着手指算着老太太离开他的时间，算着大外孙考试的时间。专注得经常忘了看儿媳妇的脸色。

大外孙的录取通知书终于下来了。老头子在大外孙的升学宴上笑得好甜，吃得好香。

天终于黑了，风不停地把白天的狂燥释放，云儿把月儿裹得透不过气，星星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疲倦地躲在云里不肯出来。可老头子不在乎这些，他欢快地说着：“老婆子，大外孙考上大学了，老闺女也回来了，精神很好，我可以跟你交差了。你等着我，我这就去找你。”

星儿透过云层看到了老头子满面的笑容，风儿听到了老头子快乐的呼吸，月儿感受到了老头子心底的温柔。

可是，天为什么还这么阴？为什么还这么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