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在塔下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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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鈺元
我家後園的門一開,便望見高高的壽勝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讀書處」,那個曠達得決計不作皇帝,卻編部〈文選〉的蕭統,曾經躲到烏鎮來讀書。
烏鎮,又叫青鎮,後來又一半叫烏鎮一半叫青鎮,後來仍舊整個叫「烏鎮」,不知爲什麼,我記得是這樣。
江南杭嘉湖一帶,多的是這樣的水鄉古鎮,方圍甚大,人丁興旺,然而沒有公路,更談不上鐵道,與通都大邑接觸,唯有輪船,小得很,其聲卜卜然,鄉人稱之爲「火輪船」——那是三十年代前後……每聞輪船的汽笛悠然長鳴,鎮上的人個個憧憬外省外市的繁華風光,而冷僻的古鎮,雖也頗爲富庶,頗能製造謠言和奇聞,畢竟百年孤寂,自生自滅。
當已經成名的茅盾坐了火輪船,卜卜然地回到故鄉烏鎮,從來驚不皺一池死水,大家連「茅盾即沈雁冰」的常識也沒有,少數通文墨者也只道沈家裡的德鴻是小說家,「小說家」,比不上一個前清的舉人,而且認爲沈雁冰張恨水顧明道是一路的,概括爲「社會言情小說」,廣泛得很。
茅盾回家,旨在省母,也采點〈春蠶〉、〈林家鋪子〉這類素材。他不必微服便可出巡,無奈拙於詞令,和人兜搭不熱絡,偶上酒樓茶館,旁聽旁觀而已,人又生得矮瘠,狀貌像一小商人,小商人們卻不認他爲同伙。
在烏鎮人的口碑上,沈雁冰大抵是個書呆子,不及另一個烏鎮文人嚴獨鶴,申報主筆,同鄉引爲光榮,因爲〈申報〉是厲害的,好事上了報,壞事上了報,都是天下大事,而小說,地攤上多的是,風吹日曬,紙都黃焦焦,賣不掉。
但也有人慕名來找沈雁冰,此人決意要涉訟,決意少花涉訟費,便緣親攀故地肯求茅盾爲他做一張狀紙,茅盾再三推辭,此人再四乞求,就姑且允承下來,而這是需要熟悉律例和訴訟程序,還得教給當事人出庭時的口供,小說家未必精通此類八股和門徑,茅盾寫付之後,此人拿了去請土律師過目,土律師哈哈大笑,加上職業性的嫉妒,一傳兩兩傳三,「沈雁冰不會做狀紙」,成爲烏鎮縉紳學士間歷久不衰的話柄,因爲人們從來認爲識字讀書的最終目的是會做狀紙,似乎人生在世,爲的是打官司。
茅盾當然不在乎此,燕雀何知鴻鵠之志,無非是落落寡合,獨步小運河邊,凝視混綠的流水在橋墩下回旋,心中大抵構思著什麼故事情節,不幸被人發現而注意了,又傳聞開一則新聞,「沈雁冰在對岸上看河水半天,一動勿動!」
抗日戰爭時期,茅盾先生攜眷生活在內地,沈太夫人大概已經逝世,沈家的老宅,我三日兩頭要去,老宅很普通,一層樓,磚地,木欞長窗,各處暗沉沉的,再進去,豁然開朗,西洋式的平房,整體暗灰色調,分外軒敞舒坦,這是所謂「茅盾書屋」了,我現在才如此稱呼它,沈先生不致自名什麼書屋的,收藏可真豐富——這便是我少年期間身處僻壤,時值戰亂,而得以飽覽世界文學名著的福地了。
與沈氏究屬什麼故戚,一直不清楚,我母沈姓,從不敘家譜,只是時常聽到她評讚沈家太夫人的懿德睿智。茅盾輒患目疾,寫作〈子夜〉之際,一度眼疾大發,呆在鄉間憂悶不堪,沈太夫人出了個主意:且赴上海,一邊求醫,一邊去交易所,證券大樓這些地方坐坐,閉了眼睛聽聽,對寫小說有幫助,茅盾就此如法泡製,果然得益非淺,目疾既痊,「多頭」「空頭」也了然胸中了——茅盾的回憶錄中大事表彰的「黃妙祥」,就這樣常來道說沈家事,又不知爲什麼我叫他「妙祥公公」,黃門與沈門四代通家之好,形同嫡系,我的二表哥是黃門女婿——由此可見一個古老的重鎮,世誼宿親,交錯累疊,婚來姻去的範圍,不外乎幾大氏族,一呼百應,週旋固是順遂,恐怕也就是因循積弱的原委了。
我對沈氏的宗譜無知,對茅盾書屋的收藏有知,知到了把凡是中意的書,一批批拿回家來朝夕相對。
事情並非荒唐,那年月,沈宅住的便是茅盾的曾祖父特別信任的黃妙祥一家人,也許是爲「老東家」看守舊基吧,烏鎮一度爲日本軍人勢力所控制,茅盾當然不回歸,黃家住著就是管著,關於書,常有沈氏別族子弟來拿,不賞臉不行,取走則等於散了,是故借給我,便算是妥善保存之一法,他說:「你看過的書比沒有看過還整齊清爽」,那是指我會補綴裝訂。世界文學經典是誠惶誠恐的一類,高爾基題贈、巴比塞們簽名惠寄的是有趣的一類,五四新文藝浪潮各路弄潮兒向茅盾先生乞政的是多而又多的一類,不少是精裝的,版本之講究,在中國至今還未見有超越者,足知當年的文士們確實曾經認真,曾經拼力活躍過好一陣子。古籍呢,無甚珍版孤本,我看重的是茅盾在圈點、眉批、注釋中下的工夫,茅盾的傳統文學的修養,當不在周氏兄弟之下。看到前輩源遠流長的軌跡,幸樂得仿佛真理就在屋脊上,其實那時盤旋空中的是日本轟炸機,四野炮聲隆隆,俄而火光沖天,我就靠讀這許多夾新夾舊的書,滿懷希望地度過少年時代。十四五歲,不幸胸腹有疾,未能奔赴前線,聽那些長於我健於我的青年們聚在一起,吹口琴,齊唱「五呼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啊掩蓋著志兒士的鮮血……」覺得很悲壯,又想,唱唱不是最有用,還是看書吧。
抗日戰爭忽然勝利,我的宿疾竟也見療,便去上海考進一家專科學校,在文藝界集會見到茅盾先生,老了不少,身體還好,似乎說仍住在山陰路。不久黃妙祥的獨生子阿全自烏鎮來,約我去沈雁冰家敘舊,有什麼舊可敘呢,我一直不要看他的小說,茅盾能背誦〈紅樓夢〉?半信半疑,實在很滑稽。阿全說:「雁冰還記得,我提起你,他說『是不是那個直頭直腦的』,去吧,去看看他又不會吃虧的。」我也記得曾經問過茅盾,是不是在日本真的開過豆腐店,隔了十年,再問點什麼?
似乎是夏天,初夏,一進茅盾的臥室兼書房,先入眼的是那床簇新的臺灣席,他穿中式白綢短衫褲,黑皮拖鞋,很高興的樣子,端出茶,巧克力,花旗蜜橘。
「我一直以爲作家都窮得很?」發此言是鑒於當時在上海吃花旗蜜橘是豪奢的。
茅盾答道:「窮的時候,你沒有看見。」
記得我只喝了茶。他和阿全談烏鎮的家常事——墻上的筆插是用牛皮紙摺出三層袋,釘起來,幾枝大概很名貴的狼毫,斜簽著,其他是信,應該稱爲信插,類似烏鎮一般小商店帳房中所常見的。
他逗我談話了,我趕緊問:「爲什麼沈先生在臺上講演時,總是『兄弟,兄弟』?而且完全是烏鎮話?聽起來我感到難爲情!」兒時稱他「德鴻伯伯」,此時不知何故難於出口,便更作「沈先生」。
「我不善講演,真叫沒有辦法,硬了頭皮上臺,國語就學不好,只有烏鎮話,否則發不了聲音呀。」
「那末『兄弟兄弟』可以不講?」我像是有所要求。
「是的,也不知什麼時候惹上了這個習氣,真的,不要再『兄弟兄弟』了。」
我忽然想到下次還是可能在什麼文藝集會上聽到他的「兄弟——」,便提前笑起來,而且又問道:「爲什麼西服穿得那麼挺括?」
「我人瘦小,穿端正些,有點精神。」
這一解答使我滿意,並代他補充:「留鬍子也是同樣道理吧,周先生也適宜留鬍子。」
「他的濃,好。」
「周先生的文章也濃,沈先生學問這樣好,在小說中人家看不出來。」
「用不上呀,知識是個底,小說是面上的事。你寫什麼東西嗎?」
「寫不來,我畫畫。」
「阿全說你很喜歡看書。」
「沈先生在烏鎮的書,差不多全被我借了,你什麼時候回烏鎮,或者阿全伯伯這次轉去就叫我家裡派人送還,我一本也沒有帶出來。」
「房子要大修,以後再講吧,聽說你保管得很好,你這點很好,很好的。」
「沈先生勿喜歡講演,何必每次都要上臺去。」
茅盾夫人過來沏茶,插話說:「德鴻,他們叫你去講演,一次給多少錢?」
茅盾揮揮手:「去去,不要亂問。」
當時我是個自許思想進步的學生,卻不甚清楚這種講演的使命,每見其窘困之狀,但願他有辦法擺脫困境。
我不懂小說作法,茅盾先生無興趣圖畫,沈夫人則難解講演之義務性,阿全是泰興昌紙店老闆,對小說圖畫講演概不在意,性嗜酒,外號「燒酒阿全」,坐在一旁快要睡著了,我說要告辭,他倒提醒我:「你可以討幾本書啊!」
「要什麼書?說吧!」茅盾先生拉我到一個全是他新版著作的櫃子前,我信手抽了本〈霜葉紅於二月花〉。
「要題字嗎?」
「不要了不要了。」我就此鞠躬,退身,下樓梯。
茅盾夫婦在樓梯口喊道:「下次再來,下次來啊!」
走完樓梯,阿全悄聲問我:「你怎麼叫他沈先生?」
「因爲他是文學家哪。」其實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霜葉紅於二月花〉也和茅盾其他的書一樣,我看不下去。
直到後來,才漸漸省知我的剛愎的原委——森嚴的家教中我折磨過整個童年少年,世俗的社交,能裕然進退合度,偏偏是面對文學前輩,我一味莽撞,臨了以爲「題字」豈不麻煩,說「不要了不要了」是免得他拔筆套開墨匣……之所以肆意發問,倒是出於我對茅盾先生有一份概念上的信賴,不呼「伯伯」而稱「先生」,乃因心中氤氳著關於整個文學世界的愛,這種愛,與「伯伯」、「蜜橘」、「題字」是不相干的,這種愛是那書屋中許許多多的印刷物所集成的「觀念」,「觀念」就賦我「態度」,頭腦裡橫七豎八積滿了世界諸大文學家的印象,其間稍有空隙,便掛著一隻隻問號,例如,聽到什麼「中國高爾基」、「中國左拉」,頓時要反質:爲何不聞有「俄國魯迅」、「法國茅盾」的呢?
都知道繼往是爲了開來,這本是很好很不容易很適宜於茅盾一輩文學家擔當的。〈幻滅〉、〈動搖〉、〈追求〉時期僅是個實驗。〈子夜〉時期,成則成矣,到頭來遠幾步看,那是一大宗概念的附著物。〈腐蝕〉時期,茅盾漸臻圓熟,然而後來,後來呢,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應是黃金創作期,他擱筆不動,直到日薄西山,才匆匆趕製回憶錄,可謂殫精竭力,實則文學之餘事,他所本該寫、本能寫的絕不是這樣一部煩瑣的自然主義的流水帳,文學畢竟不是私人間的敘家常,敘得再細緻也不過是一家之常而已。
茅盾的文學起點紥實,中途認真努力過來,與另外的頹壁斷垣相較,就嚴然一座豐碑。難釋的悵憾是:虛度了黃金寫作期,自己未必有所遺恨,至少在「回憶錄」中滔滔泛泛而不見一言及此義者。
獲麟就絕筆,那是千年前的倔脾氣,現代人已知道麒麟可能就是長頸鹿,捉住了關進動物院,與哲學文學是毫無象徵性的——從茅盾的最後趕製回憶錄的勁道來看,他的寫作慾望和力量無疑是有的,那麼……
那麼如果有人說:「這是值得沉思的啊!」
那麼我說:「你沉思過了沒有?」
我仿佛又聽到輪船的汽笛悠然長鳴……
傳聞烏鎮要起造「茅盾圖書館」,這是好事向上的事,可惜那許多爲我所讀過、修整裝訂過的書,歷經災禍,不知所終了,不能屬於一代又一代愛書的人們了。
睽別烏鎮四十餘年,如果有幸回歸,定要去「茅盾圖書館」看看,問問,藏有多少書,什麼人在看什麼書。
壽勝塔諒必已經倒掉,昭明太子讀書處自然也隨之夷爲平地。烏鎮應有新一代新二代的兄弟是可愛的。「兄弟,兄弟」,在純真的意義上值得含笑稱呼。倘若先限於「文學的範疇」,那麼這個稱呼就更親切,更耐人尋味而非尋遍範疇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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