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糖

 田野上运来一火车桃花

 
雨娃

 

一

老家有种说法：“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刽子手’。”这里的“刽子手”就是桃花，听祖母说，桃花、桃枝、桃核都是红色的，容易招妖精。这说法是否可信尚有待考证。还有一种说法：桃木有法力，桃木多用来辟邪，谁家种桃树，邪灾就少，可桃树的种法也是有讲究的,院子前不能种，院后也不能种。桃树种在哪里呢？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种说法到是常听，村人吵架时，桃木也成了一种诅咒。故乡也流传着好几个桃花成精的故事，吓得小孩子们不敢去桃花树下玩耍。倘若有孩子把桃花折下，插在家里，是要挨骂的，这意味着女主人可能要招桃花。谁让桃花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呢。

因此，年幼时的我对桃花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只有桃子熟了，才会窸窸窣窣地爬到树上，偷摘几个桃子，在野外吃干抹净，洗脸漱口,消灭证据，以防大人发现。

我家菜地里不知何时长了一棵桃树，家人虽是不喜，却也没有砍去。因了这些缘由，我竟不曾好好赏过一回桃花。

我在记忆里搜寻了很久，竟不知道童年里的桃花是什么模样。只依稀记得，我和堂哥常在离家半里外的溪边玩。溪流左岸连绵起伏的群山错落有致，山顶上白茫茫一片，祖母说：山顶的雪还没化呢。山下的树木已经抽条发芽，生机勃勃，常有小松鼠从林子里钻出头来，左顾右盼。从山里传来一把把鸟鸣，透着葱茏的绿意和淡淡香气。小溪里的水清澈见底，浅得很，因此大人并不阻拦孩子在此游戏。溪里的水尚透着丝丝凉意，我和堂哥是不怕冷的，只在这里抓螃蟹。小溪右岸是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曲曲折折。我们看到山脚下的花开得十分漂亮，就采了几枝把玩。往日里常见的桃花是红色的，那几树是白色，因此并不能分辨清楚。我们玩得正高兴时，河里忽然涨了大水，我和堂哥吓得夺路而逃。回到家时，堂哥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枝被我们摧残得七零八落的花。祖母说：桃花精见你们随意糟蹋桃花，发怒了，这才涨的水。

此后，我和堂哥更是对桃花畏而远之，就连那条小溪也不常去了。

二

少年时代，痴迷于武侠小说。下自习后，等老师查完寝，便躲在被窝打着手电读金大侠的《射雕英雄传》，我被桃花岛主迷的晕头转向。《射雕》里这样描写黄药师的出场：“这本来面目一露，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时间，只觉他青衫落落，俨然一个世外高人。及至后来读到桃花岛桃花开放的盛况，只觉一颗心都随着黄药师去了。只可惜金大侠对桃花岛主的描写甚少，我只好又扒拉出《神雕侠侣》来读，可《神雕》里的桃花岛主已被描写成一个十足的儒生，不复魏晋名士之风，大失所望。

桃花岛的得意武功“落英神剑掌”便是从桃花凋零时的美景里悟出来的。金大侠在描写“落英神剑掌”时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掌来时如落英缤纷，四方八面都是掌影，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妙在姿态飘逸，宛若翩翩起舞，而掌凌厉如剑。”金大侠虽未直接描写桃花凋谢时的美景，却在落英神剑掌里娓娓道来。想那般“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是何等芳华。

黄药师必定是爱极了桃花，不然他隐居之地为何不是梅花岛、李花岛，偏就是桃花岛呢？仅就是桃花岛主这个称号就帅得惊心动魄起来。那时真是爱死了黄药师，只觉只世间再无一个男子能有这等绝代风华。说来荒唐，依稀记得曾做过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我是黄药师的弟子梅超风。我斜睨着手里的长剑飞向了月亮，在月亮上舞起了落英神剑，一时间，剑风飒飒，落红阵阵。月亮上竟也开满大片大片的桃花。这情景和小说里的桃花岛颇为相似。

想来桃花岛在阳春三月必是极美的。

后，又在被窝里读了《红楼梦》，那时少年心态，并不爱看贾府的鸡零狗碎地“闲愁胡恨”，专拣有黛玉、湘云、探春、宝钗的这些部分来读，藏在被窝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读到黛玉的《桃花行》只觉悲戚，读至：“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这几句时，只觉鼻端酸涩，眼睛胀得难受。《红楼梦》至黛玉重建桃花诗社，贾府已是夕光晚照的光景，大观园这个青春王国也开始慢慢散场。《桃花行》虽不比《葬花吟》感情激昂浓烈，空枝见血，却让人有种泪眼易干的绝望。这绝望和“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困境显然是不一样的。黛玉以桃花自比，假借咏花来伤悼自己，这样的诗果如宝玉所说：“……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见《红楼梦》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黛玉虽不是种花人，却是爱花人、惜花人。让我这个常自诩为种花人的人，对黛玉又怜又爱，恨不得也变成黛玉笔下的一朵花方好。

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里虽对桃花着墨不多，却看得出他是极爱桃花的。在某章中这样描写黛玉；“……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见《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我恍惚记得，他在某一章里用了“桃吐丹霞”这个词来描绘桃花，当时只觉得这个词妙极，至于哪里妙却说不出来。后来，我在作文中用到这个词，被老师用红色的波浪线画出来。前几日，重温《红楼梦》，读至《桃花行》时，竟令我想起年少时藏在被窝里看书的情景，怅然若失。令我今日非要借着桃花这个机缘一吐为快。“桃吐丹霞”这个词真是好啊！除了丹霞二字还有哪个词能形容出桃花那娇艳、妩媚的颜色？哪个词都是不准确的。

可惜的是，我所痴迷的一直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桃花，我始终对现实里的桃花又敬又怕，提不起太多的兴趣。

就这样，我硬是辜负了一年又一年的桃花。

三

我确乎是辜负了大自然的情谊。不说错过多少远方的美景，只消说眼前常见的桃花，我也是辜负了一年又一年。所幸及时悔悟，悬崖勒马，这才不致虚度了灿烂春光。

在桂花城待了几年，虽错过了玉兰的花期，也无缘得见梨花，却是好好地赏了几树桃花，且改了对桃花敬而远之的习惯。

桂花城的淦河边种了满满一河岸的桃花和垂柳。每到三月，桃花绯红，垂柳碧绿，河水疏朗，只看得我这个自小生于鄂西北的姑娘，感慨了又感慨，到底是江南呀。桂花城真名叫咸宁，因遍植桂树而得名桂花城。咸宁是湖北唯一一座位于长江以南的城市，广义上来讲，确乎是江南所在。我因向往江南风光，高中毕业后就一腔孤勇地跑来了这个到处都是桂树的江南。咸宁的确是个好地方，至于咸宁的好，日后慢慢细说。今天暂且只提桃花。

一个周末，我先是随了月薇去拜会她乡下的奶奶。我们在那里好好看了一场油菜花开，至次日方回。我们临时起意，决定自己酿桃花酒。彼时，我对桃花已全无敬畏之心，只觉乡人愚昧。

那天，天刚露出一丝鱼肚白，我便被月薇叫醒，看看时间才五点多。我只得忍着困意，摸索着穿了衣服，闭着眼慢吞吞地洗漱一番，方与月薇出门。

待我们步行至淦河边，天已大亮，春风拂面，淦河两边的桃花在晨光中越发清秀，杨柳在微风中摆动着柔软的腰肢。我们先是看了一会儿桃花，又叹了两声，心中颇有不忍，却想到：“不几日，桃花便要凋谢，那时韶华不在。”遂在心里默默地向桃花说了声对不起，便兴高采烈地专挑那含苞待放的花苞采了起来。

一抬头，就看到一轮旭日从东边的楼房背后缓缓升起，那火红的太阳把桃花的脸映照得像打了胭脂般妩媚动人，桃花、垂柳、朝阳倒影在淦河里，淦河里浮光跃金，美得像一副吴冠中先生的画。我和月薇被这美景震撼地挪不开步子。

采来的桃花分为两种，一种是颜色极为鲜艳的红，另一种颜色较浅，带些粉嫩的绯红。我们将二种桃花区分开来，把花苞下绿色的花柄择净，挑出已开花的和因手重抓破的，弃之不用，把剩下的花苞用清水洗净，又用淡盐水跑了十五分钟，复又放于两个瓷盘里晾干。那瓷盘雪白，深红、绯红的桃花放在白瓷盘里，妖娆、雅致的不可方物，像极了一个从唐诗里走出来的女子，画淡妆，细细地匀了腮红，点了胭脂，元稹说：“桃花深浅处，似匀深浅妆”正是眼前这幅情景。容我断章取义，“点绛唇”这个词牌名，除了眼前这两盘桃花外，竟是谁也配不上的。

酒还未酿呢，我们就已醉的一塌糊涂。

酒终于酿上了，桃花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沉沉浮浮，依旧风情万种。不几日，玻璃瓶里花色变淡，酒的颜色深了起来。曾经那么娇俏的颜色，一旦转淡，就历尽沧桑起来。变淡的桃花还是美的，只是这美已有昔日的妩媚妖娆化成了历经世事、看淡名利的雅致。这美立时有了深度，有了醇香，虽有沧桑之感却全无疲惫之态，宁静致远起来。这期间，我几次心痒难耐欲闻闻桃花酒的芳香，却每每被月薇劝住。

我和月薇在一个美丽的月夜将桃花酒开封，月光如水，干净，古朴。月光透过窗子照在玻璃瓶上，给桃花酒撒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的橘黄。桃花已全部沉于瓶底，她们艳丽的外衣已零星褪去，露出略带浅红的白，清幽，寂静。她们像一个迟暮的美人，青春不在，却依旧能让人猜测出昔日的美艳。此时的她们仙风道骨，像已修炼多年，成了桃花妖。忽地想起祖母说，桃花会招妖精。她们哪里需要招妖精啊，自己就是妖呢！

我们对着月光将桃花酒开封。这一开瓶，浓浓的醇香芬芳扑面而来。我本不会喝酒，连喝家酿的米酒也会醉倒，白酒更是从未尝过。月薇倒了一杯，自去饮了。

酒杯里那一杯淡淡的红，像悄无声息地从《诗经》里飘然而来，犹带着桃花的妖冶，这妖冶却是清凉、素淡的。沧海桑田后，光阴亦瘦了下来。曾经的鲜衣怒马也终将归于平淡。这平淡并非毫无声息地寡淡，而是繁华落幕后将自己藏了起来，心甘情愿地过上荆钗布裙的日子，暮然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柔和的月光洒在酒杯里，那红色越发楚楚动人起来，带着悲悯的温柔。

我轻轻地抿了一口，只觉甘甜，遂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竟是辛辣无比。我带了瓶桃花酒回学校，每晚睡前必是小酌一杯。那段时间，睡眠质量竟出奇得好。

大学毕业后，与月薇也是难得一见。偶尔在网上碰见，不咸不淡地扯两句，转眼间又为各自的事忙碌起来。间或通个电话，互黑一番，细述近况。联系渐少，彼此都知晓，这份情谊也像那桃花酒一般，虽是素净却日益香醇。

四

又是一年春天，我在公交车上忽然看见田野里大片大片绚烂的红。天天从这里经过的我从未发现这萧瑟单调的田野何时有了这般大手笔。昏昏欲睡的我像打了鸡血般，头脑立时清醒过来。打开车窗，眼见着萧瑟的田野举起燃烧的火把，在车窗外逶迤而过.

一整天，我都无心工作，痴痴呆呆，沉浸于那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桃林里。可我因连日来忙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竟抽不出时间去看那一片令我震撼的桃林。

一晃，已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发誓无论如何，趁着三月还有一小截尾巴，一定要把被我辜负的美景牢牢抓住。

我来到桃林时，日已西斜，残阳斜照，四周寂静，只有一声稠似一声的鸟鸣，嘈嘈切切地像开了一树的桃花，犹带着隐隐约约的香味，那香味粗听只觉有着说不出的熨帖的芬芳，细听却是没有了，恍若梦里。大片的桃花像被春风这列火车从远方运来。

桃花已开了好几日，有几树正在悄无声息地凋零，翠绿的叶子掩映着零星的几朵深红的桃花。还有大片的桃花花势正好，犹为繁盛，像一树树跳动的火苗。这片桃花声势浩大，足足把整个苏北都带得气势辽阔起来。说也奇怪，明明那般妩媚妖娆的花，一旦大气磅礴起来，也变得有王者之风了。难怪李渔说：“是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领袖群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桃色为红之极纯，李色为白之至洁。”我走进桃林，一些鸟儿相继惊恐地飞起，嘴里仍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像一朵朵妖娆的桃花。

暮光四合，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心里一片寂静。

晚间，读到一首诗《又一颗桃子红了》：

又一颗桃子红了

你不在的日子

我每天都去看山

山花烂漫

我藏在漫里

不为等你

我已爱上一楼秋风

它轻轻一吹

我就动了

像一串风铃

情不自禁

我 山岗  明亮的

一弯月色

如果你恰好来了

也不要大声
 

 作者简介：雨娃，女，本名周赛男，曾用笔名融雪、周舟。湖南省作协会员，现居江苏。曾在《草原》《边疆文学》《散文诗》《华夏散文》《大理文化》《山东诗人》《情感读本》《太原日报》《经济信息时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和组诗。作品入选《全国高校文学作品排行榜》《新世纪湖南诗歌档案》《诗屋年度诗选》等选本。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 

  

                                                                    ————————————原载于《奔流》2015第七期，总2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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