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个人日记

 人间草木
 
雨娃


 
槐树

 

幼时,和祖母吵架后,我总是悄悄地爬上院子里高大的槐树,隐身在枝叶间,俯视院子里的一举一动。祖母先是对我的突然失踪毫无知觉,好一会儿后,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才惊觉我不见了。祖母先是大喜,总算可以摆脱我这个“小话山”了。幼时的我,话特别多,像个小麻雀,总是问东问西,对什么都好奇,大人说什么我都能接上话来,因此被院子里的大人赐封为“小话山”。祖母对此是烦不胜烦,有时恨不得拿浆糊把我的嘴封上。可是祖母高兴不了多久就开始担心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四处寻我。我见祖母放下手里的活,从堂屋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唤着我的乳名:“融雪,融雪。”我在树上看着就是不理她,心里想:你不是总嫌我话多吗?这下你不嫌弃了吧!我又看见祖母走进卧室,不久又出来了,她走进了隔壁邻居家,又进了叔叔家,大伯家,五姨家……我看见祖母焦急地寻我,心里只是暗暗得意,并不觉得愧疚。祖母四处寻我不见,又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我:“融雪,融雪……”祖父这时也出来屋前屋后地找我。祖母喊得急了,耐心几欲耗尽,便不肯再喊我乳名,只喊我:“男娃子,男娃子……”我心知不好,闹得时间久了,现在下去肯定一顿胖揍跑不脱,可我又吃不准现在到底要不要下去。

我见祖母又回到堂屋,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搜查,忙从树上溜下来祖父见后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去外面玩会儿再回来。我果断听从祖父的话,一猫腰溜去姑婆婆家。在姑婆婆家疯玩了一阵,快到饭点了,我又大摇大摆地回了家。祖母见我自是又惊又喜,片刻后,又生起气来,大声地呵斥我,追问我躲在哪里……

有时把祖母气急了,拿起竹棍就要请我吃“竹笋炒肉”,可事实上竹棍从来没有打到过我身上,祖母似乎特别怜惜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孙女。祖母的竹棍只起恐吓作用。

一次,眼见祖母四处找竹棍,吓得跐溜一下跑出了院子,并无比顺利地爬上了那颗大槐树。祖母在下面对我威逼利诱,我就是不肯下树,并站在树上威胁祖母:“你如果再打我,我就从这树上跳下去。”祖母气得要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长大后才知道,所有的威胁只对爱我的人起作用,不爱我的人,任凭我怎么哭怎么闹,甚至说尽狠话,做尽傻事,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可年幼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用祖母对我的爱来威胁祖母对我的管教。

祖母见我如此,扭扭身子进了堂屋,做一会儿手里的活便假装出来上厕所,趁机看我一眼。时间久了,祖母见我还是不肯下树,担心我出什么意外,只好亲自来哄我。

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我早就坐不住了,想要下去玩耍,可又觉得就这样下去实在是没有面子,再想想祖母兜里的糖,只好耐着性子等。

我在槐树上四处张望,望眼欲穿,想着我再数二十个数,祖母还不来哄我,我就下去,以后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帮她穿针,不帮她择菜,不帮她……可是我数了二十个数,祖母还是没来,我急得在抱着槐树一顿乱摇乱晃,又在心里暗暗发誓:再给她一次机会,再数十个数,她还不来,我就再也不原谅她。十个数数完,祖母依旧没来,我气得在槐树上大又喊又叫,只觉得被遗弃了,祖母再也不疼我了。

祖母终于来了,站在槐树下,仰着头和我说话。阳光穿过槐树叶停留在祖母身上。我看见祖母穿着的湖蓝色对襟褂子上打着一块深蓝色补丁,这个补丁在祖母的左肩上已经很多年了。那些穿过槐树枝桠间的阳光让祖母的脸时明时暗,枝叶的阴影留在祖母那皮肤已经松弛并有很多水波一样的皱褶的脸上,这些褶皱里似乎藏着一些鱼鳞,齐耳短发已经白了大半。我站在槐树上俯视她,感觉祖母的大脖子好像变小了。我似乎很少认真打量祖母。这个妇人我太过熟悉,熟悉到让我自私地忽略。那时,我总以为:任何时候,只要我一回头,祖母就站在我身后注视我。

我在树上用手丈量祖母的身高。她只有我的一扎高。多么渺小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只有她的小孙女一扎高。虽然站在地上,我仅仅只有祖母的一半高。

祖母在树下央求了我好半天,我才恶声恶气地从槐树上下来,祖母讪笑着递给我一粒糖。我从祖母的手里抢过糖就飞走了。我急切地想要向小伙伴们炫耀我的糖。

很多时候,我都是为了糖果而选择故意伤害祖母,气的祖母想要揍我,而我正好有借口爬上槐树,并以此来威胁祖母。这样的把戏屡试不爽,每每都是祖母向我妥协。我由此得到我爱吃的食物。

这棵槐树有多大年龄我无从考查,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就是那么高那么大了。我曾问过祖母,祖母也不知道。

这棵槐树有两丈来高,枝繁叶茂,树干上满是裂开的口子,像祖母冬天皲裂的双手。天气渐渐回暖,忽有一晚祖母把我从梦中叫醒,让我闻槐花香。我吸吸鼻子,似乎什么也没闻到,又似乎闻到了一片乳白的香味,揉揉眼睛又睡着了。梦里,竟梦到一树铺天盖地得乳白的槐花,像在枝头唱和的鸟鸣,那香味也氤氲成一阵乳白色的炊烟,飘啊飘啊,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祖母急迫地叫醒,祖母惊喜地说:“槐花开了,槐花开了。”一连几天,祖母的心情都是极好的,哼着小曲,眉眼俱笑。祖父去世后,祖母总是背着人哭,一年中也只有槐花开放的那几天略显开怀。

急急地穿了衣服,汲着鞋子,出门一看,槐花果真开了。层层叠叠的白,纤细的白,柔嫩的白,险些让人不能自持。淡淡的槐花香好像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乳白。

每到春天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一簇簇密密匝匝地压弯了枝头,仿佛风一吹,它们就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些娇嫩的槐花大都是皱缩的,并略微弯曲,蝶形花冠,重叠悬挂,像一群调皮的小姑娘正在练习“倒挂金钩”。

这也是我和堂哥最欢喜的一段时光,不仅因为只有这段时光是我和堂哥一年中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爬树,更因为还有好吃的槐花等着我们。一看见槐花开了,堂哥就急急地跑去问祖母:“什么时候摘槐花?什么时候摘槐花?”祖母才懒得理他呢!几天后,祖母终于告诉我们:“明儿一大早就可以摘槐花了。”摘槐花要趁着花上还有露水,一入口就是一股清凉的香甜味,早早地摘下槐花,给邻居送一些,自己家留一些,早上就可以吃到槐花粥了,祖母把剩下的槐花晾干,做汤时放上几朵,汤立刻又香又甜。

堂哥一听明天早上要摘槐花,高兴地在院子里晾谷子的席子上打了好几个滚,把谷子弄得身上地上到处都是。三叔气得要揍他,他爬起来一溜烟跑了,谷子随着他的奔跑从他身上滚下……

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和堂哥就被祖母叫起来,堂哥闭着眼套了件衣服,穿着拖鞋,打着呵欠,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到槐树下,我抬起脚来朝着槐树使劲一踹,槐树轻轻地晃了晃,清凉的露珠落在堂哥身上。堂哥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转身就开始报复起我来……不等祖母一声令下,我和堂哥就甩开鞋子,暗自较劲看谁爬得快。我们把带着露珠的新鲜的槐花摘下,轻轻地放在祖母给我们准备的小篓子里,边摘边朝嘴里塞,只觉得好吃的不得了。堂哥说:“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要天天吃槐花。早上吃槐花稀饭,中午吃槐花焖饭,晚上吃槐花包子,配上槐花汤……。”堂哥只比我大15天,是三叔的儿子。可惜八岁那年三叔家搬家,此后竟有六年未见,再见面时已彼此生疏,再不曾一起摘过槐花。

不一会儿,就摘了半篓,祖母看看差不多了,就让我们下来。我和堂哥又去给邻居送槐花,这时便能得到一些赞美……

祖母日渐老去,眼睛也渐渐得不好使了,一到秋冬,萧瑟的寒风一吹,眼睛便开始发红,还总是不自觉地流泪,每到这时祖母总会扯着上衣下摆擦擦眼睛。不知为何,祖母已去世多年,每每想到祖母,眼前总是出现祖母拭泪的这一幕。祖母说:“这是风眼病。”每到眼病复发时,祖母就折一根细细的槐树枝,在火上烤热,然后把槐树枝噙在眼睛里,再用槐树皮煮水,洗眼睛,如此这般,就有一个多月不发眼病。每到秋冬,来我家讨要槐树枝、槐树皮的人总是特别多,他们大都和祖母一样犯了眼病。

夏夜,我和堂哥坐在槐树下听祖母讲故事。祖母知道的故事很多。我曾听祖母讲过《红楼梦》,大约是讲尤二姐之死那一节,让我映像尤为深刻的是,祖母在故事的结尾表达出对尤二姐的羡慕,她认为尤二姐吞金而死是一种极为有福的死法,说到这里时祖母失声痛哭。我和堂哥手忙脚乱地安慰祖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慈祥的妇人放声大哭。我也因此记住了童年中许许多多故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祖母讲的是什么故事。

很多年后,我上了中学,自己买了一套四大名著,读到《红楼梦》时,这才知道很多年前祖母讲的故事就是《红楼梦》,可当时祖母已卧病在床,连上厕所都是问题,我哪里敢用这样的事情打扰祖母休息呢?直到祖母去世,关于《红楼梦》的疑问我也未能得到证实。

祖母去世时,一直心心念念的挂念着她那离开六年的孙子。堂哥和三叔赶回来时,祖母已去世多时。

祖母去世已有十年,我和祖母共度的时光也仅有14年。这14年,我几乎是祖母一手带大,可我只知索取,不知付出。这十年里,我虽时时怀念祖母,可我竟很少能想起与祖母有关的细节。我确乎不孝,对祖母,这个一手带大我的妇人,了解的少之又少,连冰山一角也未能窥到。

前不久,老家打来电话,说有邻居要盖新房,就将槐树砍掉了,一时心酸不已,好像祖母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凭证和联系也被连根拔起。

 茅芽

一个深夜,从外地匆匆赶回长沙,竟在公交车上看见绿化带里一大片青绿的茅草,在暗黄的路灯地掩护下,显得朦朦胧胧,越发让我好奇。这到底是不是故乡的茅芽?可时间已经太晚了,我只好忍着强烈的好奇心。

在公交车上地随意一撇,竟让我分外想念故乡的茅芽。每到春天,天气回暖,新一轮的小茅草们先是探出一个个小脑袋细细打量着春天,见晴光正好,大概不会倒春寒了,就回头呼朋引伴起来。呼啦一下,田埂上、小溪旁、荒地里、山林里……,到处都是排山倒海般的嫩绿,它们先是长出三五片竹叶一样的披针形嫩叶,挺拔地与天空对视,不卑不亢,仿佛在与天空低声谈天,偶尔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间或玩笑一番。天空呢,看着它们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时而温柔,时而严肃。一段时日后,嫩绿的叶片中间长出一张浅绿色的大号绣花针,这张绣花针的下端是一段细腻柔软的浅白。几天后,绣花针长大了,只见这绣花针身上的浅绿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青翠,颜色渐深,闪烁着奇异的天青色光芒,到针尖部分悠忽长出细细的浅紫色百转千回的光晕,光晕之上衔着一片青绿色竹叶形茅叶。这张大号绣花针,颜色转换衔接紧密,由浅入深,晕染间相互扶持,起承转合中自有一股大家风范。

它们在晨雾里等待着阳光,嫩绿的小手还时不时掩起嘴打着呵欠,又时不时地伸下懒腰,那样子可爱极了,像极了我家小妹。几天不见,它们就迅速地揭竿起义占山为王了。

只待一场春雨过后,就可以和妹妹一起去抽茅芽了。茅芽就是茅草还未长出时的幼胚,是茅草初生的未放花序。他们正被茅草团团抱住,仿佛被孕育的不是茅草,而是整个春天,此时它们已经从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长成豆蔻少女的模样,身姿俏丽,风姿卓越,朴素的绿色外衣包裹着一颗柔软雪白的心,那满腹心事的样子又清纯的不像话,仿佛一低头就能把整个春天融化,就能让所有的花自惭形秽。我喜欢此时的茅芽,她们毫不起眼,但细细观察却能发现它们最为简单的美,这美放佛与生俱来,谁也不能效仿。它们无疑是耐看的,越看越觉得美,让你心里好生欢喜,好生寂静。

“姐姐,姐姐,你快过来,这里的茅芽好胖啊。”周芷怡小朋友经常用“胖”和“瘦”这两个字形容它们,这两个字可谓又准确又漂亮,除了这两个字我竟找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它们了。在人的世界里,总是以瘦为美,所以才有了那么多女生为了减肥而节食。我不知道在茅芽的世界里,到底是不是以胖为美,只是在我眼中,所有的“胖”茅芽都比“瘦”茅芽漂亮!

我和周芷怡曾经就这个问题展开过讨论,周芷怡却说:“你觉得胖茅芽美,是因为你觉得胖茅芽又嫩又肥,比较好吃。我觉得你胖胖的样子可爱,是因为你是我姐姐。”周芷怡小朋友的话一点也不可爱!!

一阵春风经过,周芷怡指着面前的茅芽,兴奋地跟我说:“姐姐,你看,茅芽在做广播体操。”周芷怡拿着手里的几根茅芽,兴奋得手舞足蹈,并试图用自己的肢体语言和茅芽一较高下。

这些茅芽很像妹妹,确切地说,我总是把所有让我心生怜爱而又清纯简单的事物当成我的妹妹,比如地米菜、茅芽、狗尾巴草、菖蒲、艾蒿,它们都是此时的周芷怡,简单,干净,从未被世俗污染,让我忍不住疼惜!

周芷怡用拇指和食指捉着茅芽尖,小心翼翼得轻轻得朝上提,提得急了,手劲重了,茅芽尖会从上面断掉。伴随着这根茅芽脱离母亲的怀抱的是一声轻微的“噗”,这声“噗”鲜气十足,含着水的温润,像初生婴儿的哭声。

周芷怡迫不及待地小心地剥开茅芽绿色的新衣,生怕因为自己的急躁而破坏掉里面的人间美味。

绿色的外衣一件件退去,一段雪白的嫩茅条呼之欲出,放佛整个春天都浓缩在这一段柔嫩鲜美的白色茅条里。这段茅瓤躺在周芷怡的手心里,鲜嫩得快要滴出水来,浑身泛着月光一样柔软的白,丝丝缕缕相互牵绊,相互依偎。《诗经》里形容卫夫人庄姜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里的柔荑便是鲜嫩的茅芽。

周芷怡一手托着雪白的茅瓤,一手握着绿色的茅叶,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似乎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烦恼和忧伤,也许在她的世界里,作业没写完被骂了,便是天大的事,被人冤枉了就是天大的委屈吧。我多么喜欢此时还没有长大、还未发育的她,和这些茅芽一样,干净简单,安静地在山野间长大,朴素到极致的妹妹。这样子让人又欢喜又怅然。我多么希望她永远也不要长大,永远这般安静、朴素。

周芷怡看了看茅瓤,最终还是忍受不了这美味的诱惑,把茅瓤和春天一起送进了嘴里。我也剥开一根茅芽,安静地品尝着大自然的恩赐,甜美的春天立即在嘴巴里荡漾开来,还有一股大地和青草的气息。

周芷怡剥了一把茅芽,嚷着:“姐姐,姐姐,你看我给你变个白胡子爷爷出来。”说完把茅瓤一股脑儿全挂在嘴上了。我还没笑,她自己就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我带着对故乡的回忆,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趁着上班前的那段时间,急急地跑去绿化带,寻找我分外想念的茅芽,在经过我一夜辗转反侧地想念之后,它们越发柔美、娇嫩。它们弱风扶柳般的身子在晨风里摇曳生姿,让我心生怜爱。

此后每到傍晚,我都会去绿化带抽一把茅芽,然后坐在凉亭里看着日落,慢慢品尝,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回到了美丽的童年!

一个傍晚,我依旧在凉亭里坐着品尝茅芽时,一位大妈很奇怪地跑过来问:“你是在做实验吗?”我拿了一小把递给大妈,大妈只拿了其中一根,照发剥开,递给旁边的孙女。孙女却说:“不敢吃。”大妈很怀疑地看看我,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雪白的茅瓤,又带着疑惑将茅瓤送进嘴里。这一情景实在让我忍俊不禁,却也让我深思,城市里的童年,多么单调无味,多么贫瘠,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大自然给了我们多少美味,而乡村的童年,虽然贫苦,可却多么富有!

前几天母亲打来电话,向我讲了一个关于茅芽的小趣事:四岁的小侄子比小侄女只大一天,虽是堂兄妹,感情却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一天,小侄女找小侄子要茅芽,小侄子不给并扬起小拳头威胁小侄女:“自己抽去,再找我要茅芽,我就揍你。”小侄女说:“不给我茅芽,我就再也不给你写作业了。”小侄子听后只好乖乖献上自己的茅芽。很显然,茅芽在孩童的世界里充当了货币的角色。

不出几天,茅芽就老了。老去的茅芽就像迟暮的美人,有股淡淡的苦味,还有一点青草的涩味,难以下咽,我只好放弃这一项娱乐。

半个月后,又从绿化带旁经过,不经意间发现这些茅芽已经抽穗并开了花,食指长的茅芽穗上挂着细密的白色绒毛。一穗穗,挨挨挤挤地在风中左右摇曳,和茅草碧绿的叶子相互掩映,仿佛要荡起一圈波浪,竟让我在闹市里心生寂静。

《诗经.出其东门》里写到:“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这里的荼便是茅芽了。这句话大意是说,漫步走出城外的门,有一个女子靓丽如茅花,这个女子想必是很美的吧,我想这种美一定是安静且耐看的美!

我从未见过芦苇,更不知芦花到底有多美,虽听友人描述,但终是未能亲眼所见,不免有些遗憾,料想芦花和这茅花也是有相似之处,暂且聊以自慰吧。


 
山楂


下班回来的路上,正好经过一所中学门口,一个中年男人举着一人来高的稻草扎成的草剁子,草垛子上插满了用竹签串起来得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红莹莹的,看起来很喜庆。这喜庆的糖葫芦实在诱人,三元一串,却也不贵,可吃着吃着竟让我忽然鼻子酸痛起来。

我的故乡是鄂西北的一个小小村庄,那个小小村庄正处于一个盆地,三面环山。当我要写这篇文章时,我想了又想,竟不敢确定山楂是否开花,而我似乎又确实不曾见过山楂树开花,可不开花怎么会结果,每到秋天家门前的小河边、荒地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一片正在燃烧火红。

我想了很久,也未能在大脑里搜索出山楂花的样子,打电话问母亲:“山楂树开花吗?”母亲笑骂我傻,哪有不开花就结果的?“那山楂花是什么样子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我急急地问道。母亲思考了一下,咱家菜园子旁以前不是有棵山楂树吗?后来你爸嫌它占地方就把它砍了。

仔细回想起来,我家菜园旁的确是有那么一棵山楂树的,只是那时我还小,对这棵山楂树没什么印象。而我确乎是有那么一两次见过山楂花的,只是后来常年在外读书,山楂花竟渐渐见的少了,只恍惚记得,淡白色的小花攒成一把质地柔软的白色小伞,只等一阵温润的风拂过,就次第开放。

我年幼时所贮藏的记忆,实在少的可怜。

我家通往小学的路上,有一株大大的山楂树,只是这株树十分奇怪,枝叶繁茂,可是从不开花结果,若不是它那和木槿十分相似的叶子,我一准会认错。

鄂西北的秋天是有些潦草的秋天,到处一片萧瑟。山上的树叶渐渐由绿转黄,秋风一吹,就听到叶子落地的声音,那声音静寂又放肆,听的人心头一紧,不由让人生出一些肃穆感,天空却蓝的像个妙龄少女,羞涩,内敛,含蓄,仿佛一直藏身于湖底,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打量鄂西北这块土地。这种蓝,蓝到骨头里,蓝的让人只要一回想起来躁动的内心就立即安静下来,羞涩下来。后来我孤身一人去外地求学,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和一群没买到坐票的人挤在狭小的车厢走廊处,紧紧地抱着包,眼睛片刻不敢离开行李箱,当别人向我搭话询问我去向哪里时,我手足无措地红着脸沉默,那一刻我想起了家乡的天空、田野、河流,还有那些送我上车的亲人。毕业后,为了爱情,一腔孤勇地跑到长沙,偶尔抬头看天,再也见不到蓝得那么让人心安理得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弄丢了什么……再后来,知道了一个叫“乡愁”的词。

蓝得纯净而羞涩的天空,布满一地萧瑟茅草的田野,树叶飘落的山林,水流渐小的小河,偶尔有几片黄叶被秋风轻轻一吹,打着卷落在了小河里,流水带着它和我那轻轻浅浅的心事一起飘向了远方。山楂就在这时忽然举起了红色的火把,像是要把这潦草荒芜的秋天点燃……这些圆乎乎的球形果子红彤彤的,阳光穿过山楂,红色就在田野上滚动起来,放佛马上就要溢出来一般。山楂顶部有个小小的凹陷,像一个与生俱来的缺陷,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美。凹陷处有花萼残迹,也泛着轻轻的红,好像一用力这红就要碎了……

山楂打着灯笼,举着火把,红透了的半边侧脸,有着温柔美好的光泽,美好的像从不曾经过任何欺骗、情欲、背叛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娃娃领的红裙子,在秋天的中院村奔跑、大笑。这时的山楂,有一股酸酸甜甜的阳光味,我从来不知道阳光是什么味。可我总觉得阳光的味道就是故乡的味道,山楂的味道,带着一股淡淡的青涩和泥土味,软软的,糯糯的……

野花椒散发出诱人的山野气息,一群麻雀躲在草堆里不知疲倦地吵闹,偶尔有一只黑身子白尾巴的鸟停下来,在稻田里散散步,又飞走了……阳光正好,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细碎的白色光芒……山楂零星地燃烧在小河旁、田埂上、荒地里,不几日这些山楂就会以燎原之势攻陷整个村庄,仿佛她们才是这个小小村庄的主人。

而今在这寒风凛冽的长沙,我尝试用这些裹着糖浆的山楂走近我的故乡。

这些被流光溢彩的糖浆紧紧包裹的山楂,冰冷、疲倦,没有一点阳光的气息,仿佛已沉睡多时,就像当年那个义无反顾离开故乡的我,曾经的那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也已长大,开始学会不动声色地哭泣、狂喜,学会一个人穿梭在明枪暗箭中尽力保全自己,学会无坚不摧,学会给自己包上一层讨厌而又鲜艳的面具,学会一个人行走在没有泥土的城市……

在这个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我曾在秋天一次次游走到郊外,寻找火红的山楂,可我总是失望而归,曾有那么一两次远远地看见一树火红的果子,欣喜若狂地跑过去一看,却非山楂,竟是一树红红的苏果。苏果在我故乡也是有的,被乡人称为“救命娘”,心里虽是有些小小的失落,但失落之余也多少有了点安慰。我在经历了几次从狂喜到失落之后,开始学乖,不再抱有幻想。事实证明,人总是从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里学会成长。

我曾多次在超市看到山楂。她们颗颗饱满,面容姣好,看起来比故乡的更丰满,更时尚,但当她们堂而皇之的和其他水果摆在一起时,还是显得寒碜、薄弱!我不敢和这些故乡的亲人相认,每次都是匆匆走过。曾有一次,我鼓起勇气把一棵山楂认真地托在手心里,目不转睛地与之对视,却发现她似乎并不是山楂。然而这些成列整齐的山楂,其外形和故乡的比较起来却又绝无二致。那么,是什么让我怀疑一棵山楂?

直到有一天,当我在镜子里看到那个垂头丧气、满脸怨气的姑娘时,才不禁反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让那个曾经比山花还要烂漫的没心没肺的姑娘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此时的我,多像那些超市柜台上成列的山楂,自卑、怯懦、心怀怨气,面目全非……我把自己弄丢了?我是谁?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惶惶不可终日,我快乐吗?这些柜台上的山楂快乐吗?没有人能替山楂回答我,而我亦回答不了自己。

丢失的和得到的,到底哪一个更值得我追寻?

忽然想起幼时,在山坡上和小伙伴比赛摘山楂,摘着摘着就用山楂果打起仗来,那时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简直要让山河失色……

而今一起摘山楂的人早已不见,有的已经娶妻生子,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离开了再也不曾回去……我们长大了,似乎都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但哪条路才是属于我们的呢……

而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们的故乡正在慢慢老去,越发萧瑟了……

那酸酸甜甜的阳光味,那让山河失色的笑容,只能在记忆里追寻了……


原载于《华夏散文》 
2015第一期 附简历及照片一份

文章评论

锦笺

看你的散文有些“大家”的气息,看来作家这个词离你越来越近,起码你可以用你的文章来表情达意,而我却不能用我的画来抒情,功力尚浅啊!只望在有生之年你我都能称其为一个“家”字,到时回你我的故乡一起赏花品茗!其实起初艺术是归于文学的范畴的,可以说艺术源于文学,总之文学艺术不分家!

懒懒猫

写得真好,看似轻轻淡淡如唠家常一般,细细一品却回味无穷……过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特别是有许多亲人陪伴的岁月,浮起的都是喜悦,沉下的却泛着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