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糖

雨娃 

一

铺天盖地的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大地苍茫，群山素白。

院子里的雪早上才扫干净，晚上便已没过脚踝。我家的那只黄猫躲在炉子旁，呼噜打的震天响，一动也不动，直到烤的浑身发烫，被妹妹踢上一脚，才不情不愿地挪个窝，接着打呼噜。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俱灭，那辆唯一一趟进县城的班车也在两天前不得不停运了。

母亲的病不能再拖了。

父亲站在院子里，看着公路上一两尺深的雪，搓着手，直叹气。我和年仅6岁的妹妹都在祈求，快点停雪吧，不要再下了。老天爷耳背，不听话，雪一直簌簌地下着。

母亲的药里还差一味药引子——黄花苗，也就是蒲公英。村里的大夫给母亲开完药后，忽然想起那味药引子几天前已经断了货。父亲决定次日便去县城购买，不料，第二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越下越深，越下越大，没有一点要晴的迹象。这几天里，父亲一直在不停的后悔，早知道，我那天说什么也要去县城把药买回来。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躺在床上，已经两天没下床了。炉子里的火虽烧得正旺，但我们一家人的心掉进了冰窟窿，任炉子里的火再好也捂不热。

父亲决定去地里试试运气。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听说有好几家乡邻的房子不堪重负，被昨夜的大风和几日来的大雪压倒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那些瘦弱的蒲公英都被埋在深深的雪地里，还未曾发芽。胡乱吃过早饭，父亲穿戴妥当，叮嘱了我和妹妹几句，扛着锄头，戴着斗笠，耸着肩，出了门。陡峭的寒风把父亲的衣服吹得鼓鼓的，他微驼的身影转瞬消失在纷飞的大雪里，白茫茫的雪地里只留下一排歪歪扭扭的脚印，不一会儿，就被雪花遮盖起来。

我和妹妹一直在家焦急地等着。这几天，妹妹出奇的乖巧，听话，大概是被家里的氛围所影响。

柴禾填了一炉又一炉，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偶尔睡着，在睡梦中也极不安稳，总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叠声地询问，你爸呢？还没回来吗？几点了？

我和母亲都知道，在雪地里行走十分危险，因为大雪把一切都覆盖了，行人看不见脚下的路，一个不慎就会掉进未知的窟窿里去。即使是常年在山地行走对地势十分熟悉的人，也不敢在大雪封山的情况下出行。

母亲又一次从梦中惊醒，咳嗽着说，怎么还不回来，我就应该拦着你爸，不让他出门的。你怎么也不知道拦住呢？母亲又吩咐我，去把院子里的路灯打开，免得你爸回来时看不清路。在大雪的映衬下天地素白，难分昼夜，母亲似乎忘了这一常识。

热气腾腾的饭菜慢慢冷却，可父亲还没有回来。妹妹看几分钟动画片，出去张望一下，然后一脸失落地进来。偶尔听到公路上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妹妹高兴地一下子冲过去，踮着脚，打开门……妹妹渐渐困了，趴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也抵挡不住困意，朝炉子里加了柴禾后靠在椅子上眯着。忽然听到公路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上了台阶，到了院子，还听得见一声轻微的咳嗽，是父亲的声音！妹妹忽然从我怀里一跃而起，飞奔过去，垫着小脚打开门，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父亲眉毛上、肩上、腿上、脚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有汗水从父亲的额头上滴下来。父亲取下斗笠，一圈白气从父亲的浓密的头发里腾腾升起。父亲皲裂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大把黄花苗根。我连夜给母亲煎药，几日后，母亲的病终于有所好转。

幼时，读《阿拉伯神灯》，总是无端地认为，那盏能够帮人实现愿望的神灯就长着蒲公英的模样，开着黄色的小花，有着炽热的温暖，足以抵抗俗世的不公平待遇。那晚，当父亲平安归来时，母亲的身体日渐痊愈时，这个幼年的印象愈发加深。我猜，一定是蒲公英这盏神灯听到了我虔诚的祈祷，才帮助我实现卑微的愿望。

二

蒲公英有好几个奇怪的名字，黄花苗只是其中之一，是我故乡亲人们的亲昵。婆婆丁，尿床草，黄花郎，奶汁草，残飞坠。这么多奇怪的名字，念着就让人浮想翩翩。

婆婆丁，听着就觉得慈眉善目。

尿床草，为什么叫尿床草呢？估计是有利尿的功效吧。

黄花郎，有点像个暮色里摇着拨浪鼓的孤独的小货郎。

奶汁草？难道是可以出奶？还是说蒲公英身上流淌的白色汁液很像奶水？

残飞坠，这个名字多好呀，像个仗剑走江湖的侠女，带着点清冽的风雅，有些微凉的诗意。蒲公英开了花，种子被白色的冠毛裹挟成绒球，随风飘呀飘，这情景可不就是“残飞”吗？你看，这名字多形象，多有韵味！

《诗经》里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大意是说，自从你去了东方，我的头发就像枯草飞蓬一样。读到这里时，我一直疑惑，飞蓬是什么植物呢？名字怎这般有趣。注视上说，蓬草是一种很小很轻的草，随风四处飘转。呀，这不就是蒲公英吗？

我暂居的小区里有好几块无人打理的空地。靠近街道两边的空地上长满了十几米高的水杉，队列整齐，亭亭如盖，枝叶相交，郁郁葱葱，掩盖了一方瓦蓝的天空，从树叶间遗漏下的湛蓝像一粒粒精致的纽扣，俯仰之间颇有几分动人的情趣。在树上窃窃私语的小鸟像一树风华正茂的繁花，我想任何一种音乐，无论它有多精致，多高雅，都比不上大自然本真的声音动听。我们寄居在二楼，这些身姿窈窕的水杉就生长在我家客厅的窗外。先生并不喜欢这个地方，理由无非是：客厅采光不好，所有的阳光都被蓊蓊郁郁的水杉遮住。

我无疑是喜欢这样的情景的。这符合我年少时对居住环境的所有幻想。

空地里，身姿高挑的自然是水杉了。水杉的脚下便是一个自由王国，婆婆纳，车前草，苦莴苣，地米菜，鸭舌草，马齿苋……这些植物在此均有迹可循。我和先生时常在这片土地里闲逛，偶尔蹲下拍几张照片，一些其貌不扬的花草，当它成为一张照片的主角时，就立时变得生动起来，大有倾城之貌倾国之姿。

可是，蒲公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我一点儿也不知情。我想，那只头戴花冠，穿着黑白条纹伞裙的鸟儿比我们更有发言权。

那个中午，我外出回家，也许是我穿的民族风衣服太招摇过市，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我，回过头一看，呀，竟是这些小精灵们，它们举着灯盏，认真的将我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些美丽的小东西，那金灿灿的小花，热烈，张扬，在天地间吞吐阳光，抚慰春风，那么恣意，炽热。你看，它们开花的样子，多想一盏盏神彩飞扬的灯，有着橘黄的温暖，细碎的平淡光阴。

光阴混沌，偏安一隅。蒲公英的眉梢眼角皆是画意，嘴巴里却噙着谁也说不出的苦。它苦什么呢？谁也说不清。

我决定给先生露一手，做一道“凉拌蒲公英”，这道菜是外婆教给我的，已有多年历史。

日暮时分，太阳愈发慵懒，蒲公英微微敛起笑意，我和先生带着水果刀、方便袋下了楼。先生嚷着要给我变个魔术，待我闭上眼后，悠扬质朴的乐声袭来，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像笛声幽幽。睁开眼一看，先生手里拿着一截寸许长的蒲公英花径。那声音便是从此发出。

剜蒲公英时，我和先生发生了争执。他坚持要剜还未开花的蒲公英，理由无非是，这些蒲公英花事正繁，青春尚好，笑意正浓，怎忍心毁坏它们盛开的美好。我执意要剜已经开花的，因为它们的花儿已经绽放，韶华易逝，而那些还未开花的蒲公英还未曾经历过最鲜艳的光阴，倘若此时被我们剜走，就永远没有盛开的机会了。

晚间，将蒲公英洗净，用外婆的独门武功来烹制。我将砧板剁的梆梆响，叫嚣着，看老娘烹小鲜如治大国……

明月花间照
 

我讨厌一切大且重的事物，比如山。倘若外出游玩，我是决计不肯看山的。我只愿赏水，流水当然也有气势磅礴的，但那又是另一番计较了。

是的，我只喜欢微小细碎的事物，就拿花来说吧，我向来只对那些身姿小巧玲珑的花情有独钟，不管是在花店还是在野外，它们总是独享我的孤独的欣赏。而那些细碎的花里我偏又欢喜那些不起眼的。这性子的确怪癖。因此，大学期间我给自己取了个别名“舟小花”，虽是玩笑却说明了我的癖好。至于“舟小花”这个别名的由来，还颇有一番话好讲，容我他日另作一文细陈。

一个夏日，天气闷热，电风扇呼哧呼哧地吐着热气，舍友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某个雷剧的剧情，我在一旁观战。我坐在书桌前随手翻开一本书，竟被一首诗看迷了眼，心立时静了下来。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夜深之时，总有一些事物
　 让心，跳得更快
   从十点到凌晨两点，
　 暗香持续浮动
　 布谷在此时鸣叫
　 总比在周三早晨听起来
　 更性感一些

　 杨树不高，柳树更不敢高
　 先是流水，后是草叶
　 最后才是这棵玉兰
　 没有美好，只有美好时刻
　 哪来的万家？你我只隔一纸，一窗
　 筷子三副，椅子五把
　 既有一厘米的忧伤，也有
　 十二厘米的辽阔

　 灯火半江
　 心不在，就算不上全身
　 连绝望，都开出了碎碎的花来
   ……漩涡。微动。绿的更绿
　 白的更加偏白
　 池塘，已把握不住池塘边刚生的春草    

                                 ————大卫《我想让玉兰慢点出现》

原谅我全诗引用，这首诗实在太好了。  我在读大二时方才开始练习写现代诗，时断时续，竟坚持了两年之久，这对我来说堪称奇迹。写诗不仅需要勤奋练笔，更需要天赋和悟性。诗歌是没法教的，全靠自己。遗憾的是，我天性懒散，做什么都只是三分钟热情，虽十几年来一直热忱于文学，却终是写写停停，更让人可恼的是，我天赋有限，常难以为继，笔力不逮。

当我读到大卫的这首诗时，人声鼎沸的宿舍瞬间变得安静起来，夏日的烦闷也清凉了许多，再逐字逐句地细细品读，只觉心生绝望。我似乎已经预见了我在诗歌这条道路上的前景，必然是黑暗的。这样的诗歌，我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

我读了两遍，越想越气，遂迁怒于书，将书狠狠地掷于墙角，不肯再读。过了两日，只觉心里像猫抓了般，难受得厉害。不得不捡起书来，再读。这一读，越发惊艳，更丢不开手了，又到处去寻大卫的玉兰系列组诗。

大卫把玉兰写的死去活来，一朵朵丰盈、高洁的玉兰跃然纸上。我猜，玉兰是大卫的另一个爱人。他简直爱惨了玉兰。我因偏爱大卫笔下的玉兰，而对玉兰怀有一丝好感。因是夏日，无缘与玉兰一会，只得作罢。

几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与月薇在桂花城的淦河边乱逛，月薇忽然指着一树打满花苞的树，说：“这是玉兰。”我凑过去细看，只见这些花苞已有大拇指长，毛茸茸的像一只睡着的小老鼠。我想了又想，只觉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逛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满树的玉兰花苞不就是故乡的银春吗？玉兰怎么成了银春呢？我私心揣测：许是以讹传讹，叫错了。许是家乡人给它另取了个乳名，也未可知。

叫它银春，却也是有几分道理的。每到阳春三月，那一树玉兰先是缓缓地脱下苞衣，接着花骨朵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丰盈，硬是把春天撑得鼓涨涨的，害得堂哥常常为它担忧，生怕它把春天也撑破了。而它到好，一点也不着急，悠哉悠哉地撑了几天，忽然在一个夜里爆裂。那爆裂应是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我猜一定是一只花瓶摔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的让人心里一颤。但每个银春花爆裂的夜晚，我都在梦中酣睡，从不曾听见。鸟儿一定是听见了，不然为何次日一早，总有一只喜鹊站在爆裂的银春花树梢兴高彩烈声情并茂地叫。那一树雪白的花，银子般在春风里招摇过市，春风一吹，银子就发出哗哗地响声。

目光还是先随我回到可爱的花苞身上吧。冬春之交，趁着花苞还未退去毛茸茸的苞衣，堂哥利索地脱了鞋子，爬上银春树，摘下满满的一盒子银春花苞下来。祖母将花苞洗净，沥干，在蒸笼里蒸上半日，放在纱网里在屋檐下阴着，等到阳光普照的大晴天，就将它们放在竹席上暴晒。一连晒了好几日，花苞终于晒干，这就是故乡颇为出名的“银春茶”了。银春花苞经过这一系列的处理，馥郁的香味被冲淡了不少，冲一杯茶，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不浓不淡的香味，这香增一分太浓，减一分太淡，不疾不徐，缓缓地缓缓地盛开着。银春花茶，春天是不肯喝的，太奢侈了。春日，有那么多花赏，哪里还用喝花茶呢？冬日，万花凋谢，梅花还未开呢，泡一杯银春花茶喝，冬天也就有声有色起来，春天也就离得近了，日子也由寡淡变得芬芳起来。银春花茶还能预防感冒，还有什么茶比这茶更好呢？

只可惜祖母去世后，家里再无人做银春茶了。我亦有很多年不曾喝过此茶。

虽得见玉兰花苞，却仍是没见到玉兰花。在故乡时虽常见，只那时未曾读过大卫笔下的玉兰，这怎算是识得真正的玉兰？何况，我家在我读初中时搬离旧址，从那后再不曾与玉兰一见，如此算来，竟有八九年之久，更遑论，我常年在校读书，所见到玉兰怒放的盛宴也是一年比一年少，正经算来，我见到的玉兰花事竟屈指可数。这对一个热衷于花花草草的人来说，实乃一大憾事。

我在桂花城待了三年，可玉兰的盛宴却全被我错过了。还能说什么呢，许是无缘吧。

不料，来苏北月余，竟发现一树惊人的喜讯。那是一个清晨，我与先生早起晨跑。我做事向来没什么恒心，就连跑步也是三心二意，时而坐下来歇口气，时而掏出手机来拍两张照片。一连数日都是如此，先生已清楚我的习惯，不再管我，自己先跑了。我带着口罩在东南风里小跑，东瞧瞧西看看，先是被一树刚刚长出花苞的垂丝海棠绊住了脚，接着被一地我叫不出名字的紫色小花迷的七晕八素，又被一两朵率先开花的梨花勾得三魂去了七魄，忽然被一树刚刚抖落一身黑夜的曙光惊住，这不就是银春吗?银春，银春，我脑子里一时只有这个词。我顾不得累，气喘吁吁地跑过去。

跑到玉兰跟前，我才想起，哦，它的真正名字叫玉兰。银春这个名字是不能上到族谱里的。我潜意识里把幼时的生活经验搬接过来。

只见那一树雪白的玉兰，欲开未开，吞吞吐吐，含羞带怯的样子着实令我大改往日的怪癖。引用大卫的一句话来说：“像高脚酒杯，又像一羽羽鸽子，每从树下经过，似乎都能听到咕嘟咕嘟的叫唤。”原谅我又一次引用了大卫的诗句，在对玉兰的描写上，再无人能出大卫左右。所有的比喻，所有的赞美，都已被大卫用尽。

过了两日，我因心里挂念玉兰，闹着要先生陪我散步。阳光正好，我和先生来到玉兰树下，只见前几日还是一副朱唇半启的玉兰，此刻已将自己全部打开，纯净的不成样子。硕大的花瓣，像一把把调羹。我们先后就盛开的玉兰做起了比喻。先生说是一盏盏灯。我说像高脚杯。你这个不算，别以为我没读过大卫的诗，再想一个来，想不出来就认罚。先生一脸狡诈的看着我。像婴儿的笑脸，这比喻略显陈旧，但抵不过先生有意放我过关。

这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所有的赞美都献给了盛开的玉兰。我仰着头，看得久了，只觉脖颈酸疼。那馥郁的香气虽是好闻，时间一长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茶碗大的玉兰却是经不起细看的，看得久了也觉得不耐烦起来，颇有些审美疲劳。

几天后，与先生散步，无意闯入另一片玉兰地里，只见玉兰都拢起了翅膀，不知是还未曾盛开还是因为夜晚而爱惜自己的妆容。风清月明，几颗星星稀稀疏疏地挂在天上，此时的玉兰极为散淡。明月落在玉兰花头顶，仿佛月亮才是花朵，而玉兰呢，则是一只素雅安静的花瓶。它比自己做花时还要美得婀娜、柔和，让人看一眼就醉，心神迷离。更像一个个杯盏，恨不得就着这杯子，一口饮下杯里的月光和清露。

几片玉兰花瓣被风吹落在地上，月亮打着手电筒照在上面，一时分辨不出是白色还是黄色来。

夜晚的玉兰是低调的，孤独的，睡眼朦胧的，带着一丝慵懒的气息，内敛的让人在它面前只能羞愧地屏住呼吸。像一个卸了妆的素颜女子，虽没有白日的张扬，却浑身透着远离尘嚣的归隐气息。

我和先生站在玉兰地里，久久不愿离开……只愿我们也能站成一树月下的玉兰。

  
                                              ———————— 原载于《山东文学》2015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