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荼

    初三时，悄悄关注上了一名同学。他人长得高大俊朗，面容清秀，衣着也干净得体。更让我欣赏的是，他安静内敛，很有些高仓健的范儿。一点也不像其他男生，“破马张飞”的样子。那个年代，好男生就应该是他这样的。唯一让我不解的是，他的一个手臂总是弯着。总是那么一个姿势，让人看着不免觉得别扭。

    课间，一个同学悄悄拉拉我，指着他示意让我看。他那个总是弯着的手臂，此时袖口正冲着我们的方向，通过衣袖看进去，那里面赫然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手腕，整只手都缺失了。

    我惊得呆在了那里，这才知道，他一直在努力隐藏着一个秘密。

    但这有什么，他依然是好得“冒泡”。他学习努力，成绩优异，积极参加班级活动。本可不去的体力活，他每次都去，并不张扬，只是默默的，低头弯腰一气不停地干活。在那些偷奸耍滑、肆意笑骂的同学堆中，他有如降落人间的王子。

    老师让我们写一篇记叙劳动的作文，我自然想到了他。我不愿意用残疾这个词来形容他，便将作文题目命名为《一只手割黄豆》。由着人想象，一只手干活就这么厉害，那么一双手又将是怎样的情形？那篇作文得了个优！

    学校的侧楼梯，一般少有人行。夜色朦胧，和一个同学偶尔从那过。才走上一个楼层，冷不丁听到有人大声吼叫，吓了我一跳。同学见怪不怪地安慰我，没事，是他在喊。听到有声音，他慌乱地跑开了，我的眼睛只捕捉到他急匆匆跑开的背影。从同学嘴里，我才知，他和他的朋友总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放松自己。

    我的一个哥们儿学文和他住在一个街区，两人总是同进同出。学文说：“我和他，还有他的朋友，结拜了！”切，武打片看多了吧。

    因为学文，我们逐渐熟络了起来。每次再见面，他便会递上一张笑脸，那本是硬汉的线条，开始绽露出柔软。我呢，终于得以将悄悄的关注，变成自由自在的交往。我们，常常将外界的喧嚣抛诸脑后，自顾自地享受青春的美好。无关未来，只是那么一种纯纯的笑语人生。

    初中毕业时，他主动向我要照片留念。照片倒是有，但是觉得都不好看，这样的照片，送给别人无所谓，但我想送他一张漂亮的。可左照右照都不满意，一直也没有送成。他有些沮丧，和学文说我不肯送照片给他。但这没什么，再见到我时，他依然是递给我一张亲切的笑脸。真的，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包容。我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喜欢这种被人娇宠的感觉。

    我那时还不知道，我们的同学生涯已时日无多。高中开学，我便再没有见到他。有关他的只言片语都是来自于学文。

    再后来，和学文也分开了，他也随之消失在我的视野。

    多少年之后，我成为一个草根，整天为生计而奔波。友谊啦，爱情啦，仿佛都在遥远的天际。埋头走在路上，突然就听到他的呼喊。就这样预想不到的，又见到他。他还是和上学时一样，有些腼腆的、微笑着和我说话。我其实有挺多话想和他说的，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结果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就离开了。但我的心里却早已怒放，他竟然和我同在一个城市。旧时光的美好，忽而一下又跃到了心际。

    同学聚会，他却没来。我再也忍不住，向同学打听，我才知道，他已经因病去世了。时间，就是在我们路上相遇不久。我呆在了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他还那么年轻。

    他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吗？我难以置信，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其实是想把自己最美的照片送给他；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其实每次见到他，我都有好多话要和他说。最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想告诉他：“咱们应该是最好的哥们吧！我一直以你为榜样啊”

二、恩师，怀念您叫我孬同学    
    
    柴老师在县一中教学，我们村离县城七八里路，周末和放假的日子，我会在村里的田间看到他，在田间劳作时，他除了比其他农人白净、瘦弱外，一如农人赤膊泥腿。

    柴老师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1962年进入县一中高中部学习。听村里人说柴老师天资聪颖，各科成绩皆优秀，尤其喜欢英语。高中时期的柴老师憧憬着考入师范大学，将来做一名英语教师，但毕业后却因家庭成分问题，被高考拒之门外。他苦闷、彷徨，恨不公的命运与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残酷的现实让他几近疯掉。

    “没有改变现实的能力，就只能接受。”柴老师接受了现实，他回到村子，种地、养蜂、种果树，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超常”来。后来村中学招民办英语教师，那时一个公社也没几个懂英语的人，他这个文化人终于与文化牵手。1977年县文教局举办英语教师培训班，柴老师因成绩突出被县一中破格录取。

    那年，我考上了县一中。新生报到的那天，同学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着班主任的第一堂训话。老师来了，我一看，咦，这不是俺村的那个老师吗？

    柴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兼教英语，他讲课很精细，时而还来点小幽默，对学生要求很严，一个单词、一个句子都不能有半点差错。如果哪个学生某个单词发音不正确，他会在课后不厌其烦地帮其“矫正”。他严谨治学的态度成为我们一生享受不尽的财富。

    记得那时一中没有锅炉，食堂一个挺大的锅用来烧水熥馒头。就一锅热水，学生多水少，我个子小总也抢不到。如果抢不到热水，即使在冬天渴了也只能喝凉水。柴老师常把自己办公室的热水瓶拿到教室，倒热水给我们几个小个子学生喝。当时在学校能喝上热水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柴老师是个有趣的人。一次上英语课，由于前一天晚上看书睡得晚，我在课堂上犯困打盹。正好柴老师提了一个问题，他看到我打盹，就直视着我说：“孬同学来回答。”

    同学们一瞬间先是诧异，随即顺着老师的眼神，将目光一下都集中到我的脸上，我的脸刷一下红了，那红肯定能让猪肝逊色。

    “孬”是我的小名，村里人都这样称呼我，这名字是登不得厅堂的。看到我窘迫的样子，柴老师又笑着说：“孬，是我村的好孩子。”同学们“哗”一声笑了，我也笑了。课堂气氛活跃了，有睡意的同学也来了精神。

    从那时起，我在家里的“孬”绰号，便“孬”名远扬了，甚至还荫及闺女，现在我闺女被同事呼为“小孬”。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称呼慢慢被人遗忘，如今谁要喊我一声“孬”，我心里会热乎乎的，想起柴老师。

    柴老师讲课喜欢把一个事物进行正反两方面的对比，之后让同学们自悟。后来他这种方法也被我们运用到其他学科的学习上，一年后我们班的综合成绩优势突出，英语成绩更是远远将其他班甩在后面。

    对比、归纳、自悟也成了同学们走向社会后“混社会”的法宝，如今很多同学无论为师、为官、为商，都写出了人生精彩的一笔。

    柴老师曾开玩笑说：“优秀人才要当教师，有优秀教师，才有优秀国民。比如我是优秀教师，你们肯定会成为优秀国民。”说完他哈哈大笑。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立志做一名像柴老师一样优秀的教师。

    柴老师全家一直住在农村，以他的薪水无力把家搬进县城，他奔波在县城与农村之间，游走在讲台与田地之间，清贫的生活没改变他对教育的痴心。在我们高二下学期时，柴老师终因积劳成疾，病倒了。当身体刚有好转，他就离开了医院，他心里放不下班里的学生。

    当我们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去学校向柴老师报喜时，柴老师的身体已是弱不胜衣。柴老师对我们说：“以后你们要到更高的学府，会有新的发展，也会遇到新的问题，甚至挫折，记住一点，无论遇到什么，都要端正态度正确看待，积极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而不是抱怨。”

    柴老师没说太多，我们都已领会，朝夕相处三年，已不需要太多语言。看着柴老师“病骨支离”的身体，几个女同学已是泪流满面。

    我们班毕业后的第三年，柴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年他还不到50岁，贫穷和疾病夺走了一名优秀教师年轻的生命。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学们闻听悲讯，都赶到柴老师灵前，抚棺痛哭。出殡那天，天空飘着小雨，自发送葬的队伍蜿蜒五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