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心

    已是下午五点多，久保和父母坐上吉普驶上回家的路。久保手拉着爹妈的手，眼睛不停地环视车外左右，从前那道弯弯曲曲的土路已被宽阔马路替代，公路两侧杨柳如茵，油绿稻田映衬着远近村庄，天边的彩霞准备正迎接藏匿西归的落日，若即若离的雾霭也似随车飘游着，又似向地平线游离而去。循着地平线方向远远眺望，远近的一切如是一位悲喜不惊老者，在默默静观无声等候远道的客人，路边那缓缓流淌的河沟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翻涌着浪花平稳奔其前程。

下了公路向东一里多路就是家了，这一段路走得比较艰难，适逢雨季车辙把横穿东西的土路掏得现出几道深深的车辙，所谓的路面开裂着深深浅错落辙槽，里面灌满泥浆。车轮叠印在深辙里行走，似当年趴在妈妈的脊背上，摇来晃去的。

视野真开阔啊，村落就在眼前了，清晰地看到一座座低矮不一茅草房，不规则的篱笆杖子，到家了。久保思潮翻涌激动不已，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顿时激活了自己记忆，这里既有童年的欢乐，也有无名的惆怅，即便面貌全非，但那时的影像是可以在脑海复制千次万遍的。

车子停在自家西南方院外的道边上，家还是原来的位置，三间草房已是翻盖过的，很周正。小院子前面是用篱笆围筑的二十几米长的菜园，家院外西的浅水泡仍在，只是不见了那些柳条毛子树，水域面积变得狭小，边缘且被人们踩踏出一条毛道来，泡子西边又多了几户人家。

房子格局与原来模式一样，当中一间做厨房，东西都垒砌锅灶，进入到妈妈东屋，装饰与从前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两个装鸡毛掸子青花瓶仍摆放在躺柜上。妈妈及弟媳急忙让久保炕上坐，屁股还没等坐稳，就有邻人来探望这位远道而来的归者，久保不停地与来人打扎招呼，用已经生硬的中国话向来人问好。年纪大些的与来者打声招呼或寒暄着，问路上走了几天，一路很辛苦吧……，久保不断点头应答着。很多孩子及来者是想看个究竟，看看詹家这个儿子，抑或是想见识考究一下他们的生活，一会儿屋里屋外就站满了人。即便如此，久保一直挨着妈妈坐着，且手始终搭在妈妈腿上，与大家有意无意搭讪着，说着已经到了收工的时候，一些曾是儿时的伙伴，第一时间都来到詹家看望这分别已久的伙伴，他们就像被接见的代表，按着次序一一走到詹民面前伸出手来，并不作自我介绍，没有寒暄，用似约定俗成的方式等着对方来认别我是谁，詹民下得地来，谦恭热忱：你是李元、你是吴胜、你是继普、你是成玉、你是万山……，他们的手紧紧地握着，用热烈简单的言辞搭讪着抑或嗫嚅着，用表情泄洒着他们的满足于感动——这么些年仍记得我是谁，仍能叫得出名字来。几个同龄人站在一起，反差却很明显：一个是笔挺银灰色西装，系着深灰暗条的领带，白净的皮肤烘托着舒展的表情，谐调装束与潇洒风度儒雅举止都告白着经历不凡与事业成功；这边一群是黑蓝欠整洁的衣衫，有的甚至缀着补丁，灰土的脸上雕刻着岁月刀痕与沧桑，与詹荣的年龄似乎要大上一轮，坦荡与猥琐都在出卖着童年伙伴们生活的艰辛不易。

与大家的叙聊中詹荣连说再比划道：接到动身时间紧张而匆忙，以致事先备好的那么大出人的东西（彩电）都忘记带了，很遗憾。虽然这里还不每一户人家享用此物，但大家也明白他指的是彩色电视机，都啧啧惋惜着赞叹叹着。

陆续前来叙旧观光者很晚才散尽，明天还要归队，所以也该尽快歇息，詹荣挨着妈妈睡，爸爸妈妈和儿子几乎一宿没合眼，他们舍不得这用有限的时间来睡觉，他们说着过去，也谈着现在及未来，儿子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亲不够的情，爹妈有表达不尽欣慰与不舍。

早上起得很早，一会儿就要拉开离别序幕，都心不在焉地吃过早饭，外面的二十八胶轮已经备好；车厢里面铺上厚厚一层稻草，稻草上面铺着一张崭新八元一条灰色带红杠杠的毯子，这时村里都知道詹荣今早要回县里，很多家都来人相送，未走出家门就开始行道别礼，呼呼啦啦一群人围拥着詹荣走到车前，与大家一一挥手洒泪道别，对故里邻人的热情作揖谢答，依依惜别的场面相互感染着，在场的人无不用朦胧泪眼宣泄着仓促与不舍，有人提议：上车吧，恋到啥时候都得走啊！在大家实意敦促中詹荣及父母上了车，詹荣仍站在高高车厢，面对送行人弯腰不起，泪流满面动容哽咽道“谢谢大家，谢谢！”，时间已经被真诚所凝固，双方的喉咙都被什么哽咽，没有声音只有手势和泪水，这时弟媳在车上打破这一僵局，再不动身时间就来不及了，归队时间要晚了，詹荣仍未坐下而是手扶车厢，目视着车后送行人群，启动的车驶向印满车辙的松软泥泞土路。

在后来日子，詹荣信中时常嘱托弟弟有事吱声，要照顾好爹妈的身体。1985年9月父亲得了脑血栓，治疗一段时间，病情越来越重，于是家人就电报告知詹荣，詹荣得知情况后在短短两天时间内办理完了出国手续，在国内买了一纸盒箱子治疗脑血栓的药品，匆匆奔了回来，但还是没能见到父亲，他到来时父亲已经入土，詹荣十分悲伤，他在父亲坟前长跪不起，流着悲伤泪水一声不响地化着纸钱，烧着烧着从兜里不断掏出日元往火堆里扔，用化真钱来慰藉父亲亡灵，他一定是想要多给父亲带上些钱，那边日子父亲可以由自己来支配这些钱，日子能宽松些，这时弟媳见他烧这么多日元，上前抢救燃烧着的真钱：你烧真钱不是白瞎了吗……

 1992年母亲突发脑溢血离世，这次詹荣没能前来为母亲送行，或许这种阴阳两隔现实他无法面对，或因他接受不了没有妈妈接待探视的事实……